吴琼背着书包,静静地走着,夏日蚊虫开始多了,全飞舞着绕在灯泡旁边,投下的影子时大时小,怪瘆人的。
她过一个拐角后,要进一条没有路灯的小道,将要踏进黑暗前,她却没有继续走,而是转过身看向了身后。
昏黄的灯光投射在地上,道路很空旷,一个人也没有,海棠花树轻轻地抖着枝桠,晃下纷纷扬扬的白色花瓣,被夏风卷着落在路中央。
吴琼在原地停留了半分钟,之后才回头,脚步声渐行渐远。
四周重新变得静悄悄,黑发少年从茂密的海棠树上跳下来,表情复杂地拍了拍身上的花瓣。
刚才慌慌张张的三步上树,他初中被一群人堵在巷子里的时候都没那么狼狈。
少年的身姿被灯光勾勒得愈加出挑,他站在树下,被随之而来的海棠花瓣笼罩住,像落了场淅淅沥沥的雨。
半响,谢右取下被他睫毛勾住的一片花瓣,放在手心里,对着她离开的方向轻轻吹了口气。
谢右第一次见到她也是在夏天,也是这么个火炉一样的季节。
然而那时16岁的他天底下活得最没心没肺,他无拘无束,没什么喜欢的东西入得了眼,也没什么讨厌的东西在揍了一顿之后还能晃荡在他跟前。
眉眼精致,面容白皙的少年站在军训的队列里,和周围晒成一圈煤矿工人的男生相比,干净得宛若一合上好的和田玉,然后扑通一声,站他旁边的一个男生突然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男生们竭尽所能地憋着笑,虽然要目不斜视站军姿,其实余光都瞟到了脸色黑得如同煤炭的教官身上。
“报告!”谢右被墨绿色迷彩服包裹着的胸膛微微震动,“苏飞晕倒了!”
教官挥挥手,示意赶紧抬走,谢右俯下身,架起他的一只手臂,半拖半抱地把他扶到医务室。
护士和校医都是实习小姐姐们,一看又是那个小帅哥背着同学来了,一整个医务室都笑了,谢右把苏飞放到床上,随手撩了撩汗湿的刘海,又礼貌地笑了一下,才接过护士递过来的水灌了几口。
校医边往吴琼裸露的手臂上涂酒精边碎嘴:“啊呀,你们现在的女孩子呀,肯定平时不好好锻炼的,三天晕多少回了,还有那边那个,走个正步还能把膝盖摔破了,皮么嫩得要死,一摔就摔出那么大个血窟窿,吓死个人了呀要,刚送来的时候还以为怎么样了呢,一看就膝盖破了,真是公主小姐。”
吴侬软语骂人也带几分嗔,谢右喝完了水,眉眼冷淡地站在床前,看到了坐在房间右边凳子上的“小公主”。迷彩服穿在她的身上稍大,袖子还往上挽了两格,左腿的裤管松松垮垮被拉到膝盖上方,露出整条匀称笔直的小腿。
伤口看起来确实很严重,衬着周围嫩白嫩白的肌肤,破了皮的那一块特别骇人,尤其还被涂了红药水,妖冶得像在膝盖上开了一枝烈红色的玫瑰,谢右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护士也看了好多眼,心疼得不得了,对那个女孩说,“吴琼是吧,姐姐帮你上药了,有点痛的啊,痛了就跟姐姐说。”
叫吴琼的女孩点点头,上下扬起轻微乖巧的幅度,让他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
白色的药粉轻轻抖在撕裂的伤口上,融化进暗红色里,他清晰地看见女孩淡色的唇立刻微微抿起,抓在椅子边缘的手也用力到发白了,看起来似乎挺疼的。
校医刚刚料理完苏飞,偏头一看,吴琼正疼得像猫一样弓起背缩在椅子上,急忙叫停,“哎呀,小周你撒这么多干嘛呀,表面匀开一层就好了。”
小周连忙收手,药粉还是撒出去几束,全糊在了吴琼的膝盖上,她这才受不住闷哼了一声,极快极轻,往人耳膜上呼了口气,痒痒的。
谢右的心里扑通一声,心脏这一下跳得格外重。
他奇怪地垂下眼睫,觉得自己是不是被日头烤出瘾了,不晒还浑身不舒服,怪欠的。
谢右压下心底的异状,重新回到队列,火辣辣的阳光烘烤着水泥地,活脱脱把人滋成了铁板鱿鱼,加点孜然都能上桌了。有女生撑不住了,就看看他来解暑,他在烈日下白得发光,岿然不动的模样被抽象成了冒凉气的冰雕,有神智不清的甚至都想冲上去抱着舔一舔了。
可谢右本人也热到发昏,还比刚才更热了,他脑子里不断浮现那条白嫩的小腿和淡粉色的唇,还有那声轻哼,它们轮番上阵侵略他的脑壳,不消一会儿又拼成了一个小小的女孩,坐在椅子上,弓着背很疼的样子。
“吴琼。”
谢右动动唇,无声地念了一遍他听到的名字。
好烦啊。
因为年龄原因,琢磨不透很多情感,但少年心性,过一出算一出,站了一下午后他立刻把那个女生抛在了脑后,继续当他的混世魔王。
傍晚,苏飞终于“醒”过来,柔柔弱弱装了半天衰,成功免了明天的站军姿,让教官气得骂了五分钟的娘。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学校组织汇演,六天晒到脱皮的新生们洗了个澡,又生龙活虎了。二十来个班搬着凳子坐在台下,人声鼎沸,女孩子们披着头发,洗发水香味飘的到处都是,随后就是你撩我,我撩你,还未进入高中的憧憬萌动兴奋快活地发酵在空气里。
谢右作为新生报到就出了名的校草钦定选手,哪怕在漆黑一片中也吸睛无数,他就穿了条黑t恤,一双长腿懒散地挂在旁边的空椅子上,手搭着靠背,丹凤眼在夜里格外有些勾人的意味,随便一挑都是肆意风流。
坐他前面那个男生吊儿郎当地晃着椅子,张扬地冲看过来的姑娘露出一个笑。姑娘们飞快地回过头捂了捂心口:咦,这个人一笑好像也有点帅是怎么回事?
苏飞把椅子晃到后方,“有几个班的结束了之后要带人堵你,你听说没。”
谢右没什么兴味地打了个哈欠,眼睛半眯起来。
“你待会下手轻点,别又把谁谁谁打出什么毛病来,到时候我还得回去求我爸帮你解决。”
谢右歪在椅子上,看起来都快睡着了,苏飞没好气地踹了一下他的椅子腿,他才不情不愿地半睁开眼,目光都没什么焦点,说话慢吞吞的。
“是他们来招我,又不是我去招他们,下手轻重跟我有什么关系,不然你去跟他们说说,别来爷爷我这儿找罪受了呗。”
苏飞一想,也对,这帮龟孙就是欠打,闲得蛋疼一定要惹到他头上来,眼前这尊活佛在一中的事迹他们又不是没听说过,还非要作。
这么想的话,苏飞看了看安静闭着眼的谢右,突然觉得其实他这么多年也很不容易,每天都忙于应付各路傻子,出手还得多加慎重。
“同学,麻烦让一下。”
有些糯的奶音混在嘈杂的背景音里,让谢右睁开了眼。
一张熟悉的侧脸出现在他眼前,四天未见,谢右讶异于自己偶尔灵光的记忆里。
大概是因为,眼,耳,唇,鼻梁,还是那副让他惦记的鬼样子,甚至于一根头发丝都让他十万分的“痒”。
面对她直白的直视,女孩皱了皱眉,很明显地感到被冒犯了,但是一片黑暗里又看不清谁是谁。
谢右能清楚地看到她吃瘪的样子,开心愉悦地勾起了嘴角,没想到下一秒对方就抬起腿,直接跨过了自己。
夏季轻薄的布料相互摩抆了一下就飞快离开,轻碰的触感像触了电,激得他立刻收回腿。
他懵了一会儿,狭长的凤眼少有地呆里呆气。
刚刚谢右想好了的,如果她要跨过来,他就把腿往上抬,让对方尴尬地卡在他腿中间,走不上前也退不下来,他搞不清自己只对于未蒙几面的女孩没来没头的捉弄心思,更搞不清,女孩的腿和他的相触时,脑子里为什么会轰然炸开,胸腔里又挤满了让他想要夺路而逃的东西。
苏飞隔天听说,那帮约好去堵谢右的人被揍得格外惨,脸上开花,其中一个肿的都没法看了,被抬去医务室的时候脸上还有一道鲜明的鞋印。
集体搭校车回校的时候那几位好汉都没能到场,反而是谢右好好地站在了队列里,穿着来时的便装,还是那么白。凑近了看倒是能看到他嘴角抆破皮的伤痕,可惜完全无损美貌,还平添了几分凶残冷漠的狼崽子气息,谁来都要被咬下块肉,剥掉层皮。
不管那群倒霉蛋是为了哪个漂亮妹子来堵人,看起来都起了反效果。
谢右面无表情地站着,阴沉得可怕,他看向一班的方向,手缓缓抬起,大拇指抆过了嘴角的伤口,细微的动作无端彰显出几分猎者的高高在上。
他此刻悄无声息地对着吴琼露出了獠牙。
而这个愚蠢呆楞的女孩,显然不会知道自己从那天开始就被盯上了。
中二少年谢右单方面的宣战示威没有对她的日常生活产生任何影响,毕竟他自己每次都只是远远跟在后面,既没麻袋套头,也没乙醚绑架,而是像个傻子一样,每天每天在晚自习下课后跟在离她十几米远的地方。
他不像是个要寻仇的,反而像个全职保镖。
他自己也奇怪啊,真正和吴琼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手并不想握成拳头朝对方脸上砸过去,反而更想舒展开,指骨关节僵硬地要握住前面那人垂在身侧的手。
握住了之后呢?
谢右弄不明白,所以只能一天天地这么跟着。
直到他能完整地记起吴琼穿的每一件衣服,和对方回家路上的二十八个路灯,他才惊觉有哪里不大对劲,他消停了两天没去关注吴琼一丝一毫的消息,却食无味事无心,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舒服的。
不舒服,那只能打架了。
那场架是他从小到大打过最狼狈的一场,高三的五六个人把他围在小巷里,其中两个手里拿着棒球棍。
他踹在了最后一个扑过来的人的肚子上,力道大得让那人直接摔在墙根捂着腹部叫唤。
随后他突然后脑一痛,被棒球棍打得整个人前倾了半步,他站在原地摇晃了一下,感到耳鸣没那么重了,转身一拳挥在了那人的脸上。
对方被这用尽全力的一拳打得歪倒在地,吐出了口卡在喉咙里的污血。
谢右的眼神冰冷可怖,他踉跄着拽起那人的衣领,轻轻咧了咧嘴。
“别找死。”
谢右倚在墙边,摸了摸头发,触手一片猩红粘稠。他深吸一口气,头后仰着靠在墙壁上,任由血液顺着面颊流下。
头顶上,深巷圈住了一小片天空,几颗星星开始亮起来,一如既往地清冷高悬。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偏过头,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踏月而来,从来不知道,星星这么美丽的东西,也是能成为背景板的。
他坐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面朝着小巷外群星烁跃的墨蓝色天幕,就这么看着她走过来。
谢右在那道身影迫近之时低下了头,只能被看到衣服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和狼狈翘起的发梢。
脚步声停了一会儿,又渐行渐远。
谢右终于再次抬起头,重重地咳了几声,抹了把脸上的血。
他费力地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扶着墙根捡起了自己的书包,摇晃着走到巷口。
一包印着小熊的纸巾正静静地躺在地上,被月光镀了层银。
谢右站了很久,最后伸出血迹斑斑的手,拾起了这包纸巾。
捉弄是因为在意,心烦是因为怎么看都觉得可爱,焦躁是因为对太过强烈的感情无所适从,想握住手是因为不想跟在后面,而想从此以后能并肩一起走。
我没告诉你,抬起头看星星的时候我在想,好痛啊,吴琼,真的好痛,我刚刚好像,好像忽然特别特别特别特别想你。
我是不是,喜欢你啊。
风吹起女人的头发,温柔的身影倒映在幼子的眼睛里,太过遥远的梦境模糊了她的面容,看不清她嘴角的笑意。
“我走啦,小右要乖乖跟着爸爸,不可以哭,不可以闹,不可以惹爸爸生气。”
有只手拉住了她的裙角,却被她轻轻拂开。
“哎,别哭呀,我刚刚是怎么说的?三,二,一,收!”
小孩憋出一个哭嗝,把她逗笑了,女人蹲下身摸了摸小孩的头,一张明艳的脸逐渐清晰,特别是眼睛,世人难生她一副丹凤眼,恰成美人。
“这样吧,小右去跟爸爸说,说不想让妈妈走,妈妈就不走,好不好?”
小孩愣了一下,突然间破涕为笑,边点头边抬起手抆脸上的泪,可再一个恍神间,眼前已经空无一人。
没有女人,没有小孩,什么都没有。
“骗子。”
垂着头的少年如是说道。
补课到了最后一个礼拜,学校里那两棵百年银杏都被烤蔫了,由此可见今年的夏天有多夸张,不禁让人怀疑自己站在正午下两分钟就会当场毙命。
苏飞怕热的毛病越来越严重,连出教室门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向老师申请把座位调到空调正对的地方,天天一副要抱着空调过下半辈子的惨状。
谢右坐他旁边,一整天都是双目无神看着黑板的得道飞升境界,嘴脸德行糊弄了语文老师,猛夸他上课难得认真听讲了,走近一看,桌上摆了数学书英语书物理书生物书,就是没有语文书。
嘴边的赞词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就被陈圣俊打脸,活像吞了只死苍蝇。
“哦,老师。”他慢吞吞从桌肚里扒出本语文书。
“哼。”语文老师鼻孔出气,拎着课本回头,“我看有些同学就是不想学,不想学来学校干嘛?爸妈送你上学不是来混日子的!现在还没到高三,我就看出来哪些同学连大学都考不上!还一天到晚抖啊抖的,能弄出点什么名堂来?”
有几个唾沫星子溅到了苏飞的桌上,他龇牙咧嘴了半响,才颤颤巍巍地抽了几张纸疯狂抆起了桌面,边抆边小声念叨,“别喷了,别喷了,别喷了我日……”
语文老师把书一放,手撑着苏飞的桌子,看这架势是想搞个讲座。
“你说差距怎么会这么大呢,你看看特优班,哪个不是顶顶聪明的人,他们松懈了吗?他们尾巴翘到天上去了吗?人家脑子又灵光,学习又用功,上课积极得不得了,我还不教他们班呢,见到我的时候打招呼比你们都勤快。”
谢右点点头,一脸诚挚地说“阙氏”。
“是吧?是吧?连谢右都说是了,你们想想啊。这个差距,好好想想自己要怎么弥补,还剩下一年时间,是不是要更加努力……”
吴琼上学期期末考试好像全年级第五来着,就是这么厉害的呢。
在语文老师聒噪的背景音里,谢右眉眼弯了起来,春情荡漾的,看得苏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下午生物课说是有个新代课老师,大四回母校实习,顺便代了原来生物老师的产假,班里的女生已经探了一上午的八卦了,统一得出的结论是——新老师不仅年轻,还是个小帅哥。
虽说自个儿班里的谢右是个大帅哥,大家平时都只敢远观,确实有亵玩的念头,也不太能上手,帅哥代课老师的诱惑力太大了,毕竟哪个青春期的小女孩没有想过一场轰轰烈烈的师生恋呢?
苏飞好蔫啊,在听说那个实习教师是男的之后更蔫了,他期待的是长腿长发笑起来有小酒窝的清纯女大学生,眼下连最后一点乐趣也被剥夺了,他就只盼着剩下一礼拜的课赶紧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