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那头突然传来一声低沉悦耳的轻笑,挠得苏飞耳朵都痒了,下意识把手机拿远了些。
谢右黑发下的凤眼仍旧闭着,嘴角却弯了起来,他不用怎么多想,眼前就浮现出一张笑起来如同得了便宜的小狐狸一般的脸,心密密麻麻地酥。
“……你别笑,你笑起来好可怕。”
“再见。”
谢右挂了电话,车内重新变得安静下来,西装革履的男人看了眼后视镜,说:“少爷,还有十五分钟左右的车程,您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他偏了偏头,眼前的景色被垂下的碎发而割裂,风格各异的建筑物是brooklyn的特色,它们生机蓬勃,就像这个区一样,永远都充斥着年轻人的活力。
少年露出的下巴和手臂白净细腻,哪怕遮了眉眼,也看得出来底子很好,如果从小生长在这里,他会被养得很出众,永远积极,永远明烈,永远热忱向上。
可他从未来过,这里是多年前的一个分叉口,是他被迫放弃的另一条路,这条路上有他爱的人,也有很多“如果”。
如果,他跟着母亲远走他乡,就不会碰到吴琼。
而他从来对“如果”深恶痛绝,命运将他推离自己的血亲,但赐给了他足以与之抗衡的力量,那是他的玫瑰,他的星星,他从血肉模糊里挣扎出的救赎。
仅仅一个逼迫他去选择的“如果”,就想抹杀他活得狼狈的十二年,那他宁愿不要。因为,就算再狼狈,他也遇见了苏汉伟,他回不去那个分叉口了,再也回不去。
车驶上布鲁克林大桥,现在天还白着,倘若夜晚从这座着名的桥上望过去,可以看到曼哈顿的夜景,那是象征着繁华、财富与浪漫的人间银河,无数建筑物直指天穹,与宇宙中古老又庞大的行星遥相对峙,遥远壮丽的光堆砌在游人的眼睛里,织就闻名世界的盛宴。
谢右垂着眼睫看了一会,又闭上了眼。就像现在隔着的这一层玻璃,碰不到,就与他无关。
大洋彼岸,一个贴满了海报的房间内,空调的制冷引擎正发出让人愉悦的运作声。
吴琼吐掉嘴里的西瓜籽,又挖了一勺西瓜送进嘴里。她乐得清闲,盘着双腿坐在床上,看初二的小朋友跟一道几何题斗得死去活来肝肠寸断。
她再次吐掉一个西瓜籽:“苏静,我觉得你爸妈让你跳级,真是异想天开。”这妮子连个正方体都解决不了,很快就会被淹没在代数求导不等式里,咕噜噜吐几个泡泡,然后溺死。
好友抬了个头,说,“这位家教老师,您能开始教了吗,能不能不要总是在预习的时候丢给我十道题,做对了就算过了?有您这样收了钱办事儿办成这样的吗?”
她抽了张纸巾抆抆嘴,又把甜西瓜放在桌上,才从苏静的手里拿过笔,两三下解了那道几何题。
“有的。我不喜欢傻子,看过程,看懂了做下一道。”
西瓜好吃,水还多,吴琼一勺一勺挖着,鼓唧着嘴吹空调,边折磨好友边拿钱,日子不要太舒坦。她嚼着嚼着,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看的眼睛看向苏静。
“我问你啊,你学习为什么不好呢。”
真行,当家教的终于找到自己职业的根源了,我要是学习好,还有你什么事儿啊。
苏静不吭声,埋头乱画。
吴琼西瓜也不吃了,看了一会儿她天马行空的辅助线,视线慢慢移到对方的脸上。
苏静突然抖了抖,“干嘛?”
她低下头,用力地把调羹插进西瓜的果肉里,再一个侧搅,血肉横飞。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爸得给我加钱。”
“喂!!十几年的交情还比不上钱?!”
“是的,你是朽木,不好教。”
“……”
临走前大发善心留了八道大题,吴琼被苏静的目光送出大门,顿时觉得脊背凉爽,而迎面扑来的热风又冰火两重天了。
为什么有的蝉非要在夏天破土而出窜上树呢,明明那么热,秋蝉有诗意,如果有冬蝉说不定还能沾到风骨,而夏蝉,除了烦人,还是烦人,吱哇乱叫。
她的睫毛上都挂了汗珠子,眨一眨眼就滴溜溜滚下,来不及抆的淌下脖颈,许个愿望,莫翰五分钟之内还不来,就永远找不到那个人好不好。
她温柔地勾着嘴角,期待地看向手表,一秒,两秒,三秒……
抆着五分钟的末尾,莫翰腋下夹着两本书,黑发有些乱,但还是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表情跟平时没什么变化,但吴琼察觉出来,他似乎被那个家教对象搞得很狼狈——苏飞,这个人的名字被贴在学校布告栏上,是违纪表彰大会的常客,仅次于谢右。
她很善解人意地哪壶不开提哪壶,“课上的怎么样啊?”是不是被怼啦?
莫翰呵呵一笑:“最近怎么这么开心啊,有什么好事也跟堂哥说说?”是不是谈恋爱啦?
两人对视一眼,各喝一壶,互相闭嘴。
谢右指望苏飞从莫翰嘴里套消息,那显然是在做他的春秋大梦,补了一下午的生物,连根吴琼的毛都没摸到,谢右本人的底细倒是被盘查明白了。
二人往家的方向走,莫翰解开衬衫袖扣,往上挽了三折,模样温润清隽。
“听说你们那校草出国旅游了,开心啊。”
左边的女孩步伐顿了顿,没理他,莫翰看着她的反应,觉得有趣。
“真可惜。”他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走之前没跟你们班的班长把白给表了。”
哟,万年不变的脸臭啦!女孩子步伐加快啦!女孩子不开心啦!
莫翰偏过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暂时没能收住眼底的一绸子温软。
“怎么啦?怎么突然走这么快?……生气了?”
“我有什么气好生的?”
“是天太热了。”
“好好好,你说什么都对。”
莫翰还在闷笑,看着她咬着下唇的侧脸,都不开心到皱眉了,他看着那微嘟的嘴和鼓起的颊,没忍住,上手撸了几下,两手捧着脸蛋,又捏又搓,像揉面团。
吴琼的眼仁在阳光下泛成浅褐色,玻璃弹珠似的,左右转转,还是随他去了。喜欢抆汗那就抆呗,还能拦着别人那点个人癖好么。
莫翰摸完,顺流而上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就那块还是干燥的,软软的发沾了汗水,立刻耷拉成一塌。
“……莫翰!!”
终于快要崩溃了。
天色接近昏暗,晚霞狰狞,或猩红或浅橘,撕裂天色,横铺几千里。
车压过几个小石子,颠簸几下,停在了一所绿荫中的洋房前。在错落的街道中七绕八绕,竟然寻到了这么幽静的地方。
谢右想开车门,却发现上了锁。前座的男人伸出手,脸上恭敬:“少爷,请将护照和身份证都拿出来。”
少年抬头,眼底戒备,“为什么?”有股不对劲又牢牢锁住了他的心脏,从一年前的试探开始,荒谬地反复碾过他的脑子。
谢右突然抬起头,气息森冷,男人似乎是意识到没什么掩藏的必要了,道:“少爷的签证已经办好,未来几年,都用不到护照。”
“夫人近来精神状态已经有所好转,少爷来了,想必会痊愈得更快。”
滑稽,何等滑稽。他好不容易剖出的心脏,才鲜活地跳动几下啊,就被人踩在脚底,溅上灰尘,一文不值。
谢右双目泛红,他笑了一声,死死地拽过男人的衣领,彻骨的恨意,布料临近撕裂的边缘。
他一字一句地问,我父亲呢。
十二年前是,现在也是,生如弃子,要弃,倒不如弃个痛快,不像他如今不死不活,十二年前被丢下,十二年后要捡回来了,随意来去,问过他了吗,问过他愿不愿意了吗。
没有吧,左右只是个东西罢了。
红瓦绿树,花纹繁复的铁门从内敞开,他幼时决绝离开的亲人,十二年不见的母亲,正安静地侍弄着花草,侧脸温婉纤瘦。
她听到了车的引擎声,偏头看过去。
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明艳勾人,眼尾轻轻巧巧地挑起,斜睨时风流带情。
而谢右的眼睛已经生得和她如此相像,有了七八分神韵。
少年下车,一步一步走向前,那副不管不顾的模样让女人踉跄着站起身,枝剪脱手,闷声落地。
“小右……”她无声地张了张嘴,眼泪沁湿了面颊,少年的身影模糊在一片水光里,高挑挺拔,如松柏如青竹。
而谢右正低着头,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他放下手里的行李箱,走上前去慢慢抱住了自己的母亲,很轻,背后的手却搅紧了,是几乎要掐死人的力道,血管狰狞。
他低声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骗子。
好久不见,妈妈。
你怎么敢,又骗了我一次。
苏静这人实在惹得人发笑,做个解抓耳挠腮,跟只猢狲似的,吴琼盘腿坐在羊毛地毯上,怀里一盆新鲜红嫩的小番茄,依旧吧唧着嘴看她勇斗数学海洋。
苏静冥思苦想不得,只好转了会儿笔,又咬了会儿笔头,才好汉认栽,拉着张脸看向地下坐着的大姐。
吴琼把小番茄咽下肚,“不会?”
“嗯。”苏静低着头,内心悲愤交加。
意料之内的一声轻哼,不屑当头,一只白嫩白嫩的爪子劈手夺过笔,苏静看着那人半咬着一只小番茄,番茄嫣红,嘴唇也嫣红,半眯起的眼睛灵动,活像只幼猫,不由撇了撇嘴,“会做还要家教干嘛?”
吴琼走出小区,发觉天色欲晚。
乌云黑沉沉积压在天上,忽然噼里啪啦砸起了雨,雨势又急又猛,鲜绿的芭蕉叶溅起水声,地上立刻被水渍填满,淹没。
行人拿手里的物什挡在头上,顷刻间淋湿了前胸后背。她避到了屋檐下,等一波急雨过后,才掏出把折叠伞,隐入到眼前的淅沥中去。
看天气预报的人总在少数,或者看了,也不当回事儿,连随手捎把伞的心思也不愿意分出来,可总有人想的多,想的周到,就成了头上唯一罩着把伞的那个。她的心思很难匀,散漫,不爱拖汤带水,这把伞是很久以前“她妈妈”给她硬生生养出来的习惯,从此以后就天天带,不论晴天下雨。
不是心思多,只不过有个坏毛病,认死理,且长情,心思难匀,一旦匀出来了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了,毕竟懒啊。
吴琼越走越慢,已经跟散步差不了多少了,雨水顺着下坡流,卷着海棠,淌成了小溪。远近灰色的墙瓦融化在雾里,蘸了水墨,袅袅似异境,寡淡中只有绿中夹粉的海棠,和藏青色的伞面带点颜色。她握住伞柄,轻轻打转,水滴斜落出去,扩成了雨帘。
本来挺悦目的,真是白糟了这场雨,她眉头微皱,突然停住不走了,她身后跟的几个人也立刻刹了车,手忙脚乱地找地方躲,四周空荡,只有那棵海棠在雨中摇摇摆摆。
几人互相推搡,结果一个也没藏下,骂骂咧咧的,身手不好,还想学人家上树。
吴琼撑着伞回头,看到几个全身湿透的男生,其中一个他认得,哪怕背头都被淋成了几缕散在额头上,那花里胡哨的首饰也很具标志性,就是那天堵她的混混头子。
吴琼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几人立刻你推我我推你,冲到了她面前,整齐地鞠了个躬。为首的混混头子还噗了一口雨水,抬头恭敬地叫了一声“小吴姐”。
“……”
雨水冲刷着这几个混混低下的头颅,尤其是混混头子,他偏要抬着头献殷勤,结果被雨砸的眼睛都睁不开,小弟们互相使着眼色,眉飞色舞,开心地围观大哥喝雨。
吴琼抽了抽嘴角,看着也觉得有些于心不忍,就招招手让他们到前面屋檐下说话。
干燥的地面立刻晕开了几团水滩,她暂时收了伞,“说吧,你们想干什么?”
混混头子拧了把头发,佝偻着背咳了一声,“小吴姐,上个月那事儿是我们不对,这不是给您道歉嘛。”他身后的一个小喽啰边抖衣服边小声插嘴:“都被揍的那么惨了,老大都哭了。”混混头子谄媚地笑着,小喽啰哎哟一声,被踹出了屋檐。
吴琼不吃这套,抱着手,问:“跟着我干嘛?”她一眯眼,“要钱?”
混混头子立刻摆手,“不是不是……”
小喽啰一蹦一跳地上了台阶,“是谢哥让我们呜呜呜呜呜!”——这破嘴!混混头子回头一巴掌兜住了小喽啰的脸。
吴琼隐约听到个“谢”字,心里已经有个计量,却还是觉得好笑,抿着嘴,说道,“把手撒开。”
可混混头子跟贞洁烈女似的,抱着小喽啰死也不放,吴琼见他那样,更好笑了,“是不是谢右让你们跟着我的?”
混混头子红着脸啊了半天,一副被说中少女心事的样子,小喽啰趁机挣脱,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脸,小声嘀咕,“老大哎,都说了小吴姐这么聪明肯定猜的出来,我们瞒着没用的……”
混混头子顿时目露凶光,一巴掌招呼上去:“滚!还不是你嘴上没把门!”小喽啰脑门被拍了一掌,捂了捂,委屈地闭嘴了。
吴琼看着他们跟演猫和老鼠似的,津津有味,又想起还有正事儿,只好可惜地放弃这出连续剧。
“行了,停一停。”她拿伞尖往两人中间一插,雨水滴滴答答流下,“跟你们没什么好说的,知道谈判吗,那都是boss和boss,所以我要跟你们老大,亲自来谈。”
混混们目瞪口呆,心里想着他们没个影的谢哥,又想到有天晚上先被劈头盖脸揍了一顿,黑发少年拎着自己的衣领,笑着比不笑还可怕。他说,来,不怕哈,我跟你们商量个事儿。
亲自谈也好,也好,没有中间商赚差价,不用传一次话就顶着挨一顿揍的风险。混混们达成共识。
吴琼闷下一声笑,转身撑开折叠伞,伞面上雨滴洒开,奶音软绵绵的,“别再跟着我了哦,要跟就让你们老大自己来跟。”
再回头时,看见混混们和一排小麻雀似的,排排蹲在檐下,看见她回头,就抬起手来挥挥,傻得出奇。
吴琼没忍住,笑了出来,心想,出息了,自己消极怠工,还学会找人了,谁给你的权力啊,还有,找的都是什么蠢不拉几的。
她估摸着,新账旧账积了好厚一本,改天要一起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