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源之并不为她的敷衍恼火,抬起眼睛朝着他笑了笑:“你记得请蔚蓝吃饭就好,她今天好不容易休假。”
何源之几乎是以成年人纵容孩童的姿态看着自己,她正要炸毛,又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占理,只好闷闷地端起床头柜上的早餐三下五除二地吃完。
她身上穿的是何源之的睡衣,刚刚脑袋里一团浆糊的她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直到现在才发觉到这一点。
昨天穿的衣服就放在手边,洗过一遍,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留有淡淡的皂香。
“你吐得到处都是,我给你换了衣服。”
她的脸色一下子爆红,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幸何源之说完就进了房,留她一个人换衣服。
她松了口气,不自在的感觉总算消散了一些。
范芶换完衣服后,终于从一摊乱七八糟里理出一点头绪,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简直是十分的微妙。
喝醉了酒,吐了老板一身,老板不但没有生气,还好心地收留了她一夜,什么事都提前打理好,顺便帮她翘了个班。
范芶来之前,自己掂量过自己好几回,越想越没底,连何源之回了纸醉金迷的美利坚后能不能记住自己都不敢确信了。
现在看来,是她太低估自己。
范芶忍不住地窃喜,极力控制才能看起来不那么喜形于色。
她走到金赫奎的椅子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送我去公司吗?”
何源之惊讶地抬起头看他,然后仓惶地错开眼,手忙脚乱地挪开手上的东西,明明只有几样,却像在收拾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似的,完全没有了逻辑:“好,好的。”
她忽然俯身下去,两只手撑在扶手上,贴着他的脸耳语:“谢谢。”
何源之整个人都绷紧了,过了几秒钟,他把手放到范芶的肩膀上,轻之又轻却不容拒绝地推开了她。
何源之生气了,范芶看得出来,这个人生气时怒气全压在眉间,别处一点也看不出来,像风暴潮前厚重的铅云,反而更让人不知所措。
“不要再这样了,好吗?”何源之沉默了一下,笑得很无奈,“你这样会让我很想吻你,但是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范芶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的,她一直不自觉地抗拒过于亲密的举动。
但是他说话的空档,范芶以一种奇异的冷静地审视了自己,并且得出了截然不同的论断。
如果对象是何源之的话……她不愿说出口的字句,都可以简单粗暴地借此表达。
所以她主动将何源之推到椅子上,决然地封上了他的嘴唇。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丧失了主动权。
毕竟是青涩又害羞的女孩子,除了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劲,手底下没有真章,任由那个人带领着,仿佛一头扎进深水中,触不到底,沉沉地坠着,失去氧气,和外界的一切隔绝,只剩下缠绵而炽热的吻,近乎窒息,因此更让人头皮过电。
何源之这辈子对她,恐怕只做了一件算不上错的错事,余下的时间,都用做了补偿。
范芶不愿意说,但一桩一件地替他记好,回头想起来,心软得像一滩烂泥。
太久的拥吻,等到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喘不过气。
她清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你送我去公司吗?”
他们刚到办公室,迎面就飞来一个文件夹,蔚蓝蹬着恨天高叉腰大骂:“老娘今天是准备去钓凯子的你们知道吗?”
何源之连忙把范芶往前一推,后者气得打跌,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昨天我喝得太多了……”
她撇撇嘴,想起昨天灌酒也有她一份,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范芶见状,趁机拉过何源之:“你叫他给你再批一天假嘛,谁还没个着凉感冒的病啊,对吧?”
挺上道的嘛,小孩子。
蔚蓝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颇有狼狈为奸的味道,再转向何源之,语气就变得有商有量,算盘打得叮当响,“老板,我也算救你的小情人于水火,两天不过分吧?”
何源之赶紧配合:“我等会去和你们头儿打声招呼。”
蔚蓝笑得花枝乱颤:“哎,我说我一看你们俩就觉得佳偶天成一对璧人,怎么那么配呢?”
“你不是要去钓凯子吗!”何源之扶额。
他唯恐蔚蓝这张嘴没遮没拦地冒出点什么,让他们好不容易更进一步的关系又退回到那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他需要思考一下,刚刚那个吻对范芶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范芶在想,应该要怎么解释。
无论情不自禁还是不慎摔到他嘴上都是把何源之当傻子式的掩饰,她不想说出来侮辱自己的智商。
蔚蓝和何源之你来我往地拌嘴期间,她默默地收拾好接下来要用的材料,逃也似的离开了男人的办公室。
何源之的眼神全系在她身上,看见她收拾东西要走,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蔚蓝用手肘捣了捣他的胸口:“不去追啊?她那翻译的活才多大点事儿,哪比得上你俩谈恋爱重要?”
“糊里糊涂地追上去,媳妇儿又跑了怎么办?”何源之随手翻起她匆忙中落在桌上的几则材料,重要的事项都用荧光笔仔仔细细地画好,她的英文大概是练过的,写的很秀气,中文就没那么好了,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的字,在他眼里简直就像鬼画符。
不过既然是范芶的鬼画符,自然而然是可爱的鬼画符,反正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堂而皇之地折好,收藏了起来。
蔚蓝鄙视地看着此人假公济私,双臂一抱,一副“老娘还不知道你”的表情,嗤道:“你真不去啊?”
何源之想起早晨那个不明不白的亲吻,低下头笑了笑。
蔚蓝惊恐地想,如果她没有看错,那个笑容里“羞涩”这种情绪占据了绝大部分,剩下的细枝末节——她仔细地在脑海中描摹了一遍他的笑容——可以简单粗暴地概括为“志在必得”。
除了青春校园片,蔚蓝真是第一次见纯情到这个地步的人。
他虽然一向不在外面乱搞,但毕竟身居高位,什么样的场面也都该见过了。
她总觉得何源之永远端着风度的架子温柔地薄情着,她从来没想过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居然保留着如此纯粹的少年感。
她久经风月,花花公子见过,冰山面瘫见过,烽火戏诸侯的见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也见过,在她看来,没什么分别。
她早就练就了一颗刀枪不入的心,可在那一刻,她完全明白了,这无言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滔天巨浪。
她有点难过,她必须承认,她是非常羡慕的,但同时她又很愉快,某种意义上,他们拯救了她对爱情的胃口。
苏飞刚下飞机,一通电话就急吼吼地打了进来,对面是个年轻的女声,一口地道的美式英语:“是卢先生吗?”
苏飞一个“yes”噎在喉咙里,对方已经径直讲了下去:“我们派去接你的车遇上了堵车,你恐怕要自行前往公司了,地址在你的手机信息里。当然,费用公司会全额报销的。”
大有“我压根没指望你回答就走个过场”的意思。
她稍微停了一下,像是在给他一点理解的时间,接着礼貌地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呃……”苏飞抓了抓脑袋,被这姑娘快得像乌兹微冲的语速弄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能再重复一次吗?”
然后有点怂的一把将手机塞进范芶的怀里。
范芶无奈地放到耳边,双方都是办事很有效率的人,三言两语就接洽完毕了。
然后利索地招来出租,嘱咐司机避开堵车路段,准确地报出地址。
苏飞看得目瞪口呆。
“苏先生,等见过公司的高层以后我们应该就会前往俱乐部了,别太担心,用不了多久。”或许是身处美帝的缘故,范芶对着说话也不自觉地变成了文绉绉的翻译腔。
“别吧,我来这拍个广告又不是接见美国总统。”苏飞逮住身边这个唯一能听得懂人话的“高中同学”一顿吐槽。
范芶心里腹诽你可得先知道白宫在什么地方啊。
范芶就职的公司不久前推出了今年主打的机械键盘,研发部在许多部分使用了目前最前沿的技术,她作为内部员工有幸摸了两把新键盘,使用感那没话说,绝对是职业联赛级别的,这也直接导致了价奇高,销售对象主要瞄准的是二十五岁左右经济独立购买欲强的游戏爱好者,最好的代言人无疑是各大战队的明星选手。
这算得上今年最重要的企划,总公司希望在美国和中国两个片区一起推行,苏飞作为国内区负责人,营销部请他来拍摄广告片。
好巧不巧,她的心理医生夏晶语和他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范芶前去就诊时偶尔会看见他,她当然知道苏飞,于是更加好奇,然而问起两个人的关系时说话一向条分缕析的夏晶语却总是含糊其辞,她也不好再深究,不过一来二去,勉强算是点头之交。
范芶这两年把英语重新捡起来修了一遍,拿到了口译的证书,外派的时候被苏飞拎了出来。
她楞了一下,婉拒的话有一箩筐,什么刚过考试经验不足,什么术业有专攻,什么资历浅能力差,一个个扎实得要命,没人会说她不知好歹,可是她最后一个也没挑,只是若无其事地对经理说:“您放心好了。”
人是不能不说一点谎的,她想。
她坐在公交车上,隧道里的风仍旧带着灰尘气,很凉,让她多少平静了一点,橘色的隧道灯照过来又离去,像幕斑驳的皮影戏。
想他吗?
想啊。
他以为他藏得多么完美,还不是被她发现了。
范芶很早就发现了何源之,因为就算是他不打算引人注目,那种礼貌又疏离的处变不惊的气质在这里已经足够打眼。
何源之根本不知道路边有多少少女投去羞涩的一眼。
他是那种穿着白衬衫往树荫底下一站就能让夏天清凉起来的人。
何源之起先坐在学校对面的刨冰店里,范芶在那里碰上了他一次。何源之和她抆肩而过时仓皇的样子她暗地里笑了很久,之后才知道他替自己结了红豆冰的帐,从此以后这家店她没再付过一次钱。
后来他换了方式,范芶回家的路上会停一辆轿车,何源之坐在后座上,看她从长街这一头走向那一头,然后就静静地调头离开。
范芶多少猜到了一点他的身份和来意,但她不愿意去细想这些东西,如果何源之觉得这算是补偿,那就算吧。
那时候公交车上的那双手,范芶真没有猜到是他,总觉得他不会做出这种事,他从来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好像没有一点情绪,哪怕心里翻天覆地他也羞于表达一分一毫。
她在黑暗中磕碰,何源之那样看着他,好像一位悲悯的神明。
何源之是对的,语言如此苍白无力,只剩下那双静静的润物无声的眼睛。
范芶曾经尝试着去描绘她对何源之的感情却不得要领,只是想起他的时候,总会想起那句,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故乡。
总公司有个语速奇快的妹子叫蔚蓝,金发的混血儿,既有南欧人撩天撩地撩宇宙的热情,又深受美帝精英文化的荼毒,工作时雷厉风行,下了班立马就挑着大波浪笑靥如花地问:“美女,有兴趣请我喝一杯吗?”
范芶不止一次地怀疑她有某些不正常的取向。
“抱歉,我,我还有工作……”
“现在是下班时间。”蔚蓝相当不满。
范芶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蔚蓝的自尊心显然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气鼓鼓地说:“喂,你就不想和我有点故事?”
“可我有喜欢的人了。”范芶无奈的摊手。
这时,何源之恰好从门外走过。
她突然有点心虚。
而蔚蓝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笑得欢乐,“那你现在是要跟我去喝一杯呢,还是想呆在这里?”
范芶不想现在就跟何源之独处,简直如蒙大赦,忙不迭答应。
她没有看到的是,蔚蓝走之前,送给何源之一个潇洒的飞吻,转头钻进出租车:“你的小女朋友我拐走了哟!”
何源之一直是淡淡的,带着一点温柔一点纵容地笑着,进退有度,目送她们离开神情也不变。
只是他不受控制地浮想起蔚蓝离开时牵着她的手,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
他今天看见范芶出现在公司里,一错不错地盯了那个背影很久,文件夹差点从手里掉下来了,才敢问别人一句:“那个女人是来做什么的?”
助理不明所以地跟他说那是陪卢暄来拍宣传片的翻译,不会留多久。
走廊尽头的范芶侧了侧身给赶会议的人让路,阳光不偏不倚地落在她脸上,使得她纤柔的脸庞更加柔美。
那一瞬间何源之就知道,这一篇,这辈子恐怕都翻不过去了。
不像是当初冒冒失失还带有学生气的人了,怎么样都好看。
直到她和蔚蓝联手摆了他一道,何源之才发现她一点也没变。
蔚蓝他是知道的,常年混迹各大夜店。
他偶尔也会去,他风度好气质佳,又爱一言不发地喝酒,自然而然地就让人脑补出情场失意的翩翩佳公子形象,来搭讪的美女不在少数,何源之这方面的神经比较粗,拒绝的话往往过于直白,好朋友最见不得那些如花似玉的美女一个个如丧考妣般黯然离去,每次都把他骂得狗血淋头。
何源之这么一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点太呛人了。
范芶喝不惯洋酒,没一会儿就有些微醺,昏昏沉沉地点着脑袋,笑得露出八颗小白牙。
何源之一进来就看见范芶仰着脸对过路的猛男没心没肺地笑,一口老血郁在喉咙里,他到底是按照千年蓝血养出来的,哪怕生气也优雅得像一幅画,眉间一点昭昭然的薄怒,唇角紧绷,一把接住摇摇欲坠的醉鬼:“你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