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雁飞客(7)(1 / 2)

正始十一年 蔡某人 5097 字 3个月前

忍痛将嘉柔钳制住了,那边,虞松瞧见他两个,忙命人划着小船来接应。船舱里,此行未带女侍,只有嘉柔一个。桓行简把人先屏退了,把昏迷中嘉柔的衣裳剥掉,压挤出她灌的河水,动作牵扯,胸口那迸裂几分。他深吸口气,把人拾掇差不多了,被褥一掩,才喊虞松进来。

“救援如何了”他最关心这个,虞松里里外外浸了个透,没迭及换,他人清瘦,活像只被暴雨浇遍的白鹳“尚可,损失不大,就是新船被毁,都分散到其余船只上去了。”

桓行简一边褪去衣裳,一边说“这船不是试过水了么回去务必问责有司。”

血湿单衣,眉宇间蓦地一蹙,只一瞬,却把虞松看得呆住了,不错眼地问“郎君,你受伤了”

桓行简面不改色,自己上药,动作如行云流水熟稔得很,所幸嘉柔刺得不算太深。他抬了脸,在明灭烛光间嘱咐虞松“不准说,尤其不能让太傅知道,一点小伤,无碍。”

并未点明他怎么受的伤,此间蹊跷,虞松两只眼情不自禁朝他身后小榻上迅速掠了一眼,忧心忡忡,上前帮桓行简缠了绷带。

正缠着,石苞兴兴头头奔进来,一见这情形,正要张嘴询问,桓行简已波澜不动地挡了回去“去,到外头守着谁也不准贸然进来,不许惊动太傅。”

包扎得很仔细,手停下,虞松暗自吁了口气。两人在烛光下低语了一阵,虞松出来,外头雨势已颓,石苞早在外头等得心急如焚,见他现身,扯着他袖子急问“怎么回事”

虞松苦笑摇首“我也不知道,只看见郎君跳下水救人,等上来,就受伤了。”

石苞那双眼在虞松脸上转了两转,虽有疑窦,却不点破,抬头看船舱里灯火已上,不便进去,就在外头守着了。

眸子一眯,嘉柔像是禁不住烛光的刺眼,她醒了。头昏脑涨撑着坐起,看到的就是桓行简于案前的背影。

像是心有感应,他回头,脸色略苍白地看向嘉柔,眸光微动,看她要下榻起身阻止了,给她斟杯茶递过去,微蹙了下眉头。

“我怎么在这里”她迷迷糊糊的,恍如一梦,摸摸干燥柔软的被褥,绣枕里置放着香囊,是袅袅的迷迭香,催人好眠。

桓行简失笑道“不想在这里那我把你扔河里喂鱼好了。”

一抚衣襟,嘉柔才发觉换掉了,原不是梦。她揽了揽被角,有点犹疑“是卫将军把我捞上来的”

“不然呢”

“那我的衣裳”嘉柔难堪瞄他,抿唇不语了。

“自然是我换的,你身上我哪里没见过”他嗤笑两声,“那种关头,即便不是我也该性命要紧。”

桓行简没提她受惊胡乱出刀的事,她既醒了,命人送热的饭菜进来,说道“将就吃,不比府里。”

嘉柔沉默了片刻,轻声跟他道谢,用饭时,桓行简少有的不言不语。这一路,大船行驶得飞快,两岸风光跟着倒退得飞快。他这人一肚子的学问,天文、地理、名物信手拈来,一张嘴,不知道有多少典故。

觑他几眼,嘉柔觉得不大对劲,抬头欲言又止,最终,把那些话又忍了下去。

天亮后,大军抵达百尺堰。当下,就地驻扎在此,落花红冷,隔河相望,寿春城遥遥在目。芦风作雨,鸿影远度,淮南大地悄然换了秋意尘世。

远远望过来,则是旌旗蔽日,军帐连绵,洛阳城中的中军悉数调出,另外,桓睦又命豫州刺史毋纯、青徐都督胡遵同时出兵,严阵以待,互为犄角,将地势低洼的寿春城彻底围成了个插翅难飞的处境。

寿春城里,王凌得了消息噌地从榻上爬起,袜子也没穿,赤着脚奔出来相看。

“太尉,太傅带着大军就陈兵在百尺堰,只要过了河,寿春城可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舍人急的满头汗,转悠一圈,守城的人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王凌脚下一跌,几乎坐到地上去,扶住门框,稳了稳心神“不对,陛下的特赦诏令既然都下了,他带大军来做什么”

大势已去,已近耄耋之年的老人蓦然惊醒,东奔吴国不可能,以当下的兵力跟桓睦的洛阳中军硬碰根本就是以卵击石。人心躁动,王凌把一切杂音都摒去了,只带着贴身舍人,上了寿春女墙。

往昔峥嵘,弹指一挥间。据要地,拥强兵,屯田修渠,劝课农桑,多难之世,犹闻鸡鸣。王凌望着天蒙蒙亮就在田间劳作的农夫,数声清笛传来,原有小牧童正在黄牛背上悠然吹奏这正是他苦心经营的寿春城啊,凝神良久,终于把视线调转回来,对舍人道

“我叔父曾刺杀董卓,为除国贼,太原王氏遭灭门之祸。昔日年少,逾墙得脱,后亡命故里,又遇事获罪,得太、祖征辟,就此戎马一生奔波于沙场之间,虽功勋加身,不想一日深陷囹圄。唯一挂怀者,不过寿春城百姓,不忍多年心血毁于战火,你去备笔墨,我打算负荆请罪而出,求得太傅原谅。”

舍人见他七十九高龄,须发皆白,本该颐养天年的岁数还要负耻忍辱,眼圈一红,哽着喉咙眼答应了声。

中军大帐里,桓睦已难能起身,离了洛阳,奔袭千里,他静静坐在那里耳朵依旧灵敏,外头脚步声急而不乱,有人高声报道

“王凌的主薄求见”

主薄孤身前来,毕恭毕敬,捧着朝廷当初给王凌的印绶、节钺以及一封书函,行到帐前,见此气势已经是心焦如焚。

帐子撩起,主簿屏气敛眉进去,匍匐一跪,将手中所有呈上“下官拜见太傅,太尉命下官先一步而来,他随后当亲自请罪。”

有身影在头顶似乎一过,将东西接过去,给桓睦看,他淡淡瞥了一眼,问“王彦云人呢”

“太尉人在城里。”主簿听他声音平稳,心中疑惑,先头听到的风声说太傅高平陵后便是真的抱恙不起了。

如履薄冰般等了片刻,不再听人语,主薄先被带了下去以罪人收押。人刚离去,桓睦支撑不住伏在案头,脸色极差。军帐里,除却两三心腹,再无他人,几人见状忙惊呼着围了上去。

“信呢王凌的信”桓睦强忍不适,嘴唇翕动了两番,桓行简立刻抖落开王凌亲笔书函,半蹲下来,靠近桓睦一字一句读给他听。

不过示弱,末了那句“生我者父母,活我者卿也”落到桓睦耳朵里,他那双眼睛,最深处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来,手拍了拍桓行简胸脯,“烧了吧。”

伤口作痛,桓行简面不改色忍住了,待转身,才蹙了蹙眉,一面拿火折子点了信,一面下令“告诉王凌,让他速来请罪见太傅。”

等到日头偏斜,王凌反手绑了自己,跪到岸边,侍从在帐子外接到命令不敢随意进出,通报后,里头走出了桓行简。

他佩剑而行,人朝河岸边上站定抬手遮住西边照来的日光,隔着几丈远,见王凌面朝自己这个方向,人跪在那儿,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军此刻萧条万分。

“去,传太傅的话,让人给太尉松绑。”他扬了扬下颌,石苞领命,立刻扯了嗓子朝对面喊话,清波荡漾,顺风而至,对面王凌被松开了双手,那颗心,又落回了肚子里连带着脸上皱纹也跟着抚平几道。

“郎君,你快看,王凌这是意欲何为”石苞眼尖,见王凌正让人解船上的缆绳,人登上了一叶小舟。桓行简冷眼看着,扭头就走,大步进了军帐

“王凌自觉被赦,又仗着跟太傅有旧交,他乘船来了。”

说着,上前扶桓睦起身,蓦地察觉到身上一沉,桓睦几全靠他一己之力才稳住了两足。对上桓行简那双沉沉的眼,桓睦微笑,“你放心,这根最老最硬的刺,我定会替你拔了去。”

他鼻中酸楚,低声唤了句“父亲”,随后掺扶着出来,石苞机灵,早拿了个杌子,桓睦颤巍巍坐了,嗓音暗哑

“石苞,你去拦下他,告诉他停在原地不要动。”

话被带到,王凌的船当真就停在了淮水中央,离桓睦有七八丈远。他心有又隐然有了压迫感,想了一想,试探高喊“太傅,君一封书函就能把我召来了,何必发兵呢”

耳朵动了动,桓睦听得很清楚,转头对弯下腰来的桓行简低语一二,他点点头,亲自回王凌的话“太傅说,太尉岂是一纸书函能调动的人太尉又岂是愿意追随折简者的人”

后一句,听得王凌眉心直跳,扬声喝问道“卿负我既下诏书,何以哄诱相逼至此”

桓睦人如泰山,安然不动,终于冷笑着回答了“王彦云我宁负卿,不负国家”

好一个冠冕堂皇,王凌气窒,转眼间,对面驶来五六只战舰,将自己团团围住,为首的校尉冲他敷衍一笑“得罪了,太尉,上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