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已经变得六神无主的马方在桌子底下轻轻踩雷万春的脚。希望对方能开口抢回主动,别让虢国夫人一直得寸进尺。谁料,平素在他眼里顶天立地的师父今日却突然如同换了个人,楞楞地坐在那里,从开始到现在一个字也不肯说。
“走了这么远的路,我还真是饿了!”见雷万春不肯接招,虢国夫人轻轻伸了个懒腰,登时让周围酒客眼珠子掉了满地。谁料更令人羡慕的事情还在后边,她好像被饿得有些急了,居然不等自己点的酒菜送到,直接从桌案中央的竹筒中抽出一双筷子,从雷万春和马方两人吃剩下的盘子里拣了片五香驴肉,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
这下,马方再也不住了。他没想到,自己居然有机会跟名满长安的虢国夫人在一家毫不起眼的路边酒馆里同桌而食。更没想到,对方居然不计较自己和师父二人的口水,对着几片驴肉大快耳颐。
按照大唐律例,无故屠杀耕牛,判刑一年半。所以没有背景里的街头酒馆,通常只能给客人提供狗肉、马肉和驴肉佐酒。而马肉太糙,狗肉夏天时吃又太热,所以驴肉便成了酒客们的首选。
可这些都是针对雷万春等平民百姓之家而言的。换了马方和王洵,家中随时都能有牛肉、羊肉或者鹿肉吃。至于地位和背景犹在马方之上的虢国夫人,恐怕连刚出生的乳牛都不知吃过多少头了,又怎可能真的对几片驴肉如此迫不及待?
莫非,她真的对师父有情?猛然想起王洵私下里对自己旁敲侧击的几句话,马方心头亮起了一道闪电。那今天这场偶遇好解释了。根本不是偶遇,而是虢国夫人刻意主动寻了过来!只可惜自己如此后知后觉,居然还赖在师父身边当蜡烛,没在第一时间逃出门去。
现在再找借口走,肯定太做作了。那样会令在场的气氛更加尴尬,也会给师父和虢国夫人都留下自己还没长大的印象。冥思苦想找不到脱身之策,小马方急得满头是汗。脚下的力气在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大,踩得雷万春忍不住轻喝出声,“小家伙,你到底要干什么?赶紧把脚给老子拿开!”。
一喝之后,雷万春自己也清楚无法再装下去了,叹了口气,低声命令:“今天的刀法就说到这吧。你先回家去,把我今天教的东西自己领悟一遍。改天,我再到你家中给你喂招!”
“哎!哎!”已经猜到**分真相的马方如蒙大赦,站起身,冲对面轻轻抱了抱拳,拔腿就往外走。一路上碰歪了三张桌子,踢翻了两张胡凳,却也浑然不觉。
看见马方狼狈不堪的模样,虢国夫人莞尔一笑,登时让黑漆漆的笑酒馆亮了三分。偏过头,她冲着贴身婢女香吟吩咐,“路上我看到一家卖糕点的老字号,你去帮我买包桂花糕来。要新出锅的,别太硬!”
“是!”小婢香吟微微一笑,同样是如羞花照水。这下,一直满脸羡慕的酒客们全明白了,敢情人家古铜脸壮汉不是有福,那个相哥是他的旧相识。也对,像这种长得比女人还好看的相哥儿,据说最喜欢身强力壮的男人.....(注1)
正一脸淫秽地想着,忽然又看到古铜脸壮汉竖起眼睛瞪将过来。登时,满肚子的花花肠子全不见了,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再也不敢东张西望。
顾不上跟这些好事者认真,雷万春轻轻叹了口气,看着虢国夫人,低声问道:“你怎么来这种地方来了,有事需要我帮忙么?”
“如果没事需要帮忙,大哥是不是就不想见到我了?”虢国夫人也轻轻叹了口气,顺势放下了筷子。
“当然不是!”雷万春摇头否认,声音里明显透着底虚。事实上,自从那天离开对方府邸之后,虢国夫人的影子就一直在他心头挥之不去。虽然明知道两人这辈子永远没有在一起的可能,还是忍不住想找机会再见上对方一面。
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不用说话,不用微笑,心中也觉得非常安宁。雷万春已经不再年青,但年青时都没有过的冲动,却在不该被点燃的时候萌发于心底,浓烈如酒,炽烈如火。
“那大哥是不是一直很想见到我?”虢国夫人紧紧咬住对方话头,抬起一张期盼的面孔。
“这......”雷万春语塞。既不敢承认,又不敢否认,一时间,竟然憋了个满脸通红。
二人说话的声音都不甚高,但经不住酒馆的面积只有巴掌大。一瞬间,刚才还准备看稀罕的几个酒客们都受不了了,肚子里的酒食直接往上涌。赶紧把该结的酒菜钱摆在桌子角,争先恐后地逃了出去。
两个大男人。其中一个还生得虎背熊腰,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眉来眼去,卿卿我我。刚刚端着酒菜从后堂跑进来的店小二也直犯恶心,将虢国夫人要的酒菜往桌案上重重一丢,转身走了开去。
“大哥不说,我就当是了!”见雷万春尴尬成那般模样,虢国夫人无端心中一紧,叹了口气,幽幽地道。
“不。不是!”雷万春再度摇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之所以留在长安没有继续追随张巡,的确有想再跟虢国夫人见一面的因素。但同样很重要的是,他发现马方人品资质都适合做自己的传人,所以才不惜花费一段时间来指导对方。至于这两条因素哪一个更重要些,恐怕雷万春自己也无法说清楚。更甭说当面回应虢国夫人的逼问了。
“大哥觉得我很讨厌么?”虢国夫人脸色登时一黯,垂下头,珠泪闪烁。
“不,不是那个意思!”见不得女人哭,更见不得自己关心的女人哭,刹那间,雷万春方寸大乱。大手上下比划了好半天,终是不敢替对方拭泪,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低声回应,“我的意思是,你穿男装,不,不如穿女装好看!”
“扑哧!”虢国夫人破涕为笑,宛若春花在阳光下绽放,“大哥说不好看,我就不穿。这破帽子,扣在头上热得很!”
说罢,信手摘下头上的儒冠,秀发如流瀑般缓缓滑落。
此地的掌柜、账房兼店小二贾五已经被恶心得从屋子角抓起笤帚准备扬灰,闻听此言迅速回头,楞了楞,瞬间如遭雷击。
那相哥居然是个女人!店小二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数息之后,又开始两眼放光。山一样魁梧的男人,花一样娇艳的女人。怪不得古铜脸汉子半年来几乎每天都在这里喝酒,原来,他一直在等着今天。怪不得一身上等苏绸女人肯进入路边小店,原来,她要找的人在这里。
也就是他,才能配得上她。小二哥再度向店中的两位客人投去祝福一瞥,捡起不知何时从手中掉落的笤帚,悄悄从前门走了出去。把一个打烊的标志树在了门口。作为一个给长安城最底层百姓提供吃食的酒店主人,他平时听到看到的郁闷事实在太多了。难得在黑暗处发现一缕温情。他不介意损失几个铜钱,给这缕温情多腾出一点点空间。
注1:相哥。男妓。
第二章 残醉 (三 上)
第二章 残醉 (三 上)
坐在为了这次出行临时买来的青布篷马车里,身边挤着婢女香吟,虢国夫人感觉心情无比的宁静。
比起她平常用的银装马车,这辆青布车的箱体窄了足足二分之一。车座垫子里塞得也仅仅为蒲草,而不是鹅绒。至于车窗则更简单,居然连层青纱都没舍得钉,随便挂了几串民间唤作草珠子的东西敷衍了事。但这三伏天的夜晚,蒲草显然比鹅绒更凉爽,草珠帘子也比青纱更透风。
见自家主人时而嘴边露出浅笑,时而眉间流出数分娇羞。小婢女香吟非常不愤,用靴子尖轻轻踢了踢车厢板,板着脸提醒:“那种一吊钱可以住一个月的小客栈,向来就是虱子窝。夫人小心沾上一身虱子回来,用多少药水也杀不干净!”
虢国夫人正在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听到心腹婢女酸溜溜的话,也不生气,摇摇头,笑着回应,“哪里有你说的那样不堪!雷大哥看上去很粗豪,实际上是个很细致的人!”
“我可真没看出来,夫人不会是爱屋及乌吧!”追随虢国夫人多年,香吟早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姐姐,见对方沉浸在温情中无法自拔,笑了笑,继续大泼冷水。
“你没看出来的东西多了!”虢国夫人白了心腹婢女一眼,再度摇头。“你才多大?知道什么样的男人叫好,什么样的叫坏?!”
“我当然知道了!”最怕虢国夫人拿自己当小孩看,香吟立刻坐直了身体,连珠箭般反驳,“没见过几个,我还没听人说起过么?上次你让我去韩国夫人家还琴,婢子曾经亲耳听她和别人说起长安城的七大美男子,什么玉树临风崔宗之,冰肌雪骨汝阳王,粉面朱唇雷海青,柳腰猿臂李三郎......”
“作死!”没等香吟把话说完,虢国夫人立刻一巴掌拍了过来,“连陛下都敢编排,你可真是活腻烦了.....”
“又不是婢子自己编出来的,是韩国夫人说的吗!”小婢香吟把嘴一扁,做垂泫欲泣状。
“又装,又装!”虢国夫人将香吟拉过来横在膝盖上,照着屁股结结实实地拍了两巴掌。拍完了,却又摸着对方的头发说道:“她们借酒撒疯,那是她们。你可千万不要跟着学。免得一旦犯了陛下的忌讳,连我也保不住你!”
“嗯!”拼着屁股上挨两巴掌,成功换回了主人的关注,小婢香吟自觉很值。在虢国夫人的怀里拱了拱,用鼻孔懒懒的回应。
“你啊.......”虢国夫人轻轻叹气,这一刻,眼睛里居然充满了慈爱。
有关长安城七大美男的说法,她也略有耳闻。其中排名第一的崔宗之乃宠臣崔日用之子,袭爵齐国公,素有玉树临风之称;排名第二的汝阳王李琎为唐睿宗之孙,当今皇帝陛下之侄。皇帝曾经亲口赞他”姿质明莹,肌发光细”。排名屈居第三者,为一梨园子弟,擅长琵琶与舞蹈,深受皇帝陛下宠爱,特许随便出入禁宫,昼夜不限。而排名第四的李三郎,则是皇帝陛下本人,贵妇们不愿直呼其名,私下以他的排行称之为李三郎。
长安城内已经三十余年未闻兵戈之声,宫廷和民间皆以男生女相为美。仅从这一点上而论,以上排名确实非常公允。但在虢国夫人眼里,这个排名准则未免太幼稚了些。适用于十六岁刚刚开始怀春的少女,而不适用于她这种年龄的少妇。少女对男性一无所知,自然只会欣赏那种阴柔之美。而对于已经历尽风霜她来说,需要的则是一个像山一样结实的肩膀。
想着想着,她便又开始出神。不知不觉,思绪再度飘回半个时辰前,雷万春租住的那间四面透风的小屋子中。仿佛怕她着凉,他一直紧拥着她的身体,从始至终。那粗壮的双臂就像一道铁箍,紧紧地箍住了她,让她无处可逃。
事实上,她也不想逃,反而将双臂伸过去,用力扳住他的肩胛,直到激情完全消退。事过后,他们肩并肩躺在一起,静静地听彼此的心跳。曾经有一刻她非常担心雷万春对自己背上的那些刺青刨根究底,毕竟几个月前的牡丹,还未呈焦骨之态,与现在的相差甚远。但他仅仅是用手摸了摸,却什么都没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