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能呢?君子六艺,薛某好歹也都有所涉猎。” 薛景仙赶紧将歪心思收起来,笑着用手向身后的随从们指点,“况且我要是现在就回去,他们几个岂不恨死我了?”
众刀客追随了薛景仙这么久,也知道这位雇主嘴巴虽然尖酸刻薄,为人其实并不算坏,策马靠近数尺,笑着反驳: “大人又拿我等开玩笑!也不知道是谁,刚才非要跟了过来!”
薛景仙心情正好,说话也非常随意,“一群不知道好歹的东西!我是想替你们谋个前程!当刀客有什么意思,同样是和人拼命,哪如像王将军这般,功名但在马上取!”
“我们这些人,怎敢跟王将军相提并论!”刀客们对王洵的武艺也是好生佩服,摆摆手,大声表示谦虚,“人家可是祖辈父辈积累下来的福缘,不像我等,生来就一幅劳碌的命!”
“这么说对王将军可不太公平!”薛景仙心里,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拿血脉说事儿,“他也是凭本事夺得这份富贵。你等多学着些,将来未必就一辈子寂寂无闻!”
“承大人吉言了!要是真有祖坟冒烟的那一天,我等一定请大人喝酒!”众刀客拱了拱手,笑着敷衍。内心深处,对于博取功名的渴望却又热切了许多。
风驰电掣般又追出了十余里,前方果然发现了一大群溃兵。安排人保护好了薛景仙后,王洵策马冲了上去,手起锤落,将挡在马前的敌军割麦子般扫落坐骑。大食溃兵们一个个累得半死不活,根本没力气反抗。呼啦啦四下逃散了一大半儿,另外一小半儿,被方子腾和朱五一两个带人咬住,接二连三地从背后砍于马下。
战斗刚一结束,薛景仙就又带着自己随从跳下的马背。争先恐后地收集大食残兵的人头。这波敌军当中,被大食人强征来的仆从甚少。故而也没有几个人主动投降。薛景仙怕王洵再分兵押送俘虏耽误了大伙的时间,干脆主动替他分忧。带着刀客们将活着的俘虏也全砍了,脑袋瓜子一并拴在马背上凑数。
待打扫完了战场,队伍中就又多出了几百余匹大食良驹。虽然已经跑得精疲力竭,可让它们空着鞍子,体力也能慢慢恢复。
王洵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时间,又不疾不徐地带领麾下弟兄向西追了下去。沿途不断更换坐骑,让战马轮番将养体力。因为对策得当,速度反而没受到路程太多影响。很快,就又遇见了第三伙和第四伙溃兵,
照旧是王洵带着安西弟兄们上前冲杀,然后薛景仙负责带人打扫战场,清点收获。转眼间,又是两百余颗首级入账。与前两波的收获加在一起,差不多每名参战者已经能分到三颗以上了。然而薛景仙却还不满足,一边与王洵策马继续追击敌方溃兵,一边笑着提议道:“我看这一路上的大食残兵,已经都被咱们安西军追废了。根本没力气举刀。下次再遇到,干脆让我带几个人绕到前面堵截,你带弟兄在后边砍杀。咱们来个前后夹击……”
“那可不成!”没等薛景仙把话说完,王洵赶紧笑着打断。“薛大人有所不知,这追亡逐北,其中也有许多讲究。必须给敌人留一分逃命的希望,他们才不会拼死反抗。若是连希望都不给留,恐怕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两口!”
“就凭他们?拼命又能怎样?!”薛景仙对大食人的战斗力充满了轻蔑,皱了下眉头,不认同王洵的说法。
“今天两军阵前的情景大人也看到了。咱们安西这边,除了李将军所带,直捣大食人中军的重甲步兵,和后来上前支援他的那两波轻骑伤亡较大外,其他各部,在整个战斗过程中损失堪称微乎其微。可在敌军开始逃命之后,反倒有不少弟兄因为立功心切,不小心将性命搭了进去。”
“唔!”薛景仙回头一想,事实果然如王洵所说。今天这场仗,封常清几乎是完全凭借弩箭就射垮了敌军。双方主力没有发生贴身肉搏,当然不会遭到什么损失。但当敌军主帅从战场上逃走之后,安西军急于扩大战果,反而被某些垂死挣扎的大食黑甲给咬了一口。虽然只伤亡了几百人,但毕竟出现了损失,给先前的完胜局面蒙上了一丝阴影。
封常清对此怒不可遏,当着全军将士的面,痛斥了几名应对失当的核心将领。随后的分兵追逃过程中,王洵便表现得异常小心。宁可少收获一些首级,也不肯把敌人迫得太急。
这点儿,此人倒又得了封常清的真传。对麾下士卒性命珍惜得要死。根本不像个谈笑间取敌人首级的悍将。要知道古来慈不掌兵,杀敌三千,自损八百便是兵法大家。为了获取胜利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才应该是为将者的最佳选择。
正腹诽间,忽然又听见王洵笑着叹气,“薛大人是不是觉得,只要能将敌军多堵住一些,咱们哪怕损失几个弟兄,也是值得。可咱们安西军就这么点儿人。每条命都金贵得很。封帅曾经说过,哪怕用一名弟兄,换一百敌人,对咱们来说,也是笔亏本买卖。王某不才,不敢忘记封帅的叮嘱!”
这话,在薛景仙心里倒是能找到许多共鸣,点了点头,他大声说道,“那倒是!咱们是大唐男儿,他们算什么?刚才那些话就当我没说,该怎么打,大伙还是听你王兄弟的!”
“再追上一程,差不多也该往回返了。”抬头看了看已经西斜的太阳,王洵笑着说道,“其他各路弟兄恐怕都已经收兵。一旦成了孤军,就轮到大食人追杀咱们了!”
看到薛景仙脸上隐隐带着不甘之色,笑了笑一下,他继续补充道:“想必薛大人日后难以再有亲自上阵杀敌的机会。今日的收获,该算在王某名下的,就全送给薛大人吧!难得有人从长安来,总不能让你两手空空回去!”
“这怎么成!不行,不行!”薛景仙被王洵的慷慨吓了一跳,赶紧连连摆手,“你肯让我跟着沾光,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薛某即便再不知道进退,也不能抢你拿性命换来的功劳!”
“薛大人不必客气!”王洵有心成全对方,笑着摇头,“临阵斩将,我已经立下了一件大功。足够报答朝廷的破格提拔了。今日即便再砍下更多敌人的脑袋,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况且王某刚刚才连升三级,哪怕此刻立下天大的功劳,官职还能升到哪去?”
第三章 壮士 (六 下)
第三章 壮士 (六 下)
薛景仙本来就精通于官场规则,略一琢磨,便明白了王洵所说的话甚有道理。眼前这个年青的勋贵才到安西半年就连升数级,不到二十,已经位居正四品中郎将,无论是资历,还是其背后的根基,都难以服众。虽然自己在颁发圣旨时,没有人当面表示质疑。可要说整个安西军上下所有将士心里都对王洵一点儿也不觉得嫉妒,也是根本没可能的事情!所以即便单纯从保护年青人的角度上讲,最近一段时间封常清也必然会暂时将王洵的风头稍稍往下压一压,以免日后其真的木秀于林。
偏偏今日王洵临阵斩杀敌将,又出了一个大大的风头。这个功劳为众人亲眼所见,根本不可能抹掉。故而在接下来的追亡逐北过程中,王洵有没有斩获,斩获多少,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
‘可这年青人怎么会老成到如此地步?’猛然间,薛景仙又突然觉得送上门的礼物开始烫手。同样年龄的官宦子弟他见过很多,其中没有一个像王洵这般,能清楚地把握上司意图,并能让所有与他接触的人都心生好感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示好,又为了什么?’
薛景仙在官场沉浮多年,心中早就没有初出茅庐时的那份单纯和做人的是非观念。然而,收了别人的礼物,就要替人办事儿,却是他给自己定的最后原则。唯恐王洵过后给自己出什么难题,他笑了笑,拱手道:“本来么?王将军这番好意,薛某是不该推辞的。但将军来安西的时间并不长,想必也需要多结善缘。所以替将军计,这份厚礼不如将军自己留着,拿来送与更合适的人!”
“薛大人这是什么话?”王洵眉头一皱,怒形于色,“你不要,我分给弟兄们便是。安西军中,哪个需要首级,自己不会拿刀去砍么,谁还稀罕王某名下的这几颗?”
他昨天主动与薛景仙交往,初衷的确就是探听长安那边官场动静。但今天送功劳给对方,却是顺手而为,根本没包含任何交易的奢求。谁料反而被对方误会了,硬拿官场潜规则来往里头套。因此心中不免觉得甚为乏味,带了带坐骑,便准备离薛景仙这厮远一些,免得看着此人那幅嘴脸闹心。
薛景仙见状,赶紧催动坐骑跟上,伸手扯住王洵的马缰绳,“王将军莫要生气!薛某跟你一见如故。所以才替你着想。王将军应该也知道,薛某是个刚升上来的文官,在朝中根本无法替你说话……”
“哪个需要你替我说话来?!”王洵回过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王某不过是念你一个文官,难得来这边一趟,所以才想多让你立点儿功劳带回去。免得日后回想起来,觉得白受了一番苦。你若是心里头过意不去,今后朝廷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多给王某透漏一二就行了。这边离长安几千里路,朝廷中的任何变化,传过来至少都得一两个月。若是能比旁人早知道几天消息,做到事事有备而无患,岂不是比攀上什么高枝都强?”
这番话半真半假。倒让薛景仙心里头登时安生了不少。送个消息对他来说肯定是举手之劳的事情,更何况日后为了替太子巩固基业,他肯定还少不了要与安西军的将领打交道。想到这层,他笑了笑,轻轻点头,“如此,薛某就不客气了。日后有用得着薛某之处,王将军尽管言语!”
“若是用不着,咱们便老死不相往来了么?”王洵看了薛景仙一眼,笑着追问。
薛景仙被问得又是一愣,抬起胳膊,笑着拱手,“薛某说错了。说错了!王将军若是不嫌薛某高攀,薛某交了你这朋友便是!”
“早该如此!”王洵又狠狠地看了薛景仙一眼,气哼哼地说道。
说罢,二人俱是哈哈大笑。彼此的心中都感觉轻松了不少。
向西追了片刻,大伙又遇到了一伙大食溃兵。规模在五百上下,人和马都跑得口吐白沫。薛景仙怕别人说自己尽占便宜,竟然不顾劝阻,挥舞着弯刀跟在王洵身侧,连斩数名敌军下马,举止如同疯虎。
他的随从见自家大人如此,也都冒死跟在了安西军身后冲杀。几个来回过后,居然将五百余大食溃兵杀了干干净净,没有让任何一名敌军漏网。
那些从长安来的钦差侍卫以前没跟大食人打过任何交道,还不觉得今天的战果有何奇怪。几个薛景仙于半路上雇来的刀客随从却惊诧莫名,收拢了敌军的首级之后,一边喘息着跟着大队人马往回返,一边兴奋地议论,“大,大食兵,兵将素,素以强悍闻名,今,今儿怎么都变成了纸糊的?”
“那还不简单,安西弟兄比他们更强呗。”有人嘴快,带着几分恭维的口吻回应。
这个答案显然不能令大伙满意。一名年龄稍老的刀客摇摇头,低声感慨,“人家也是一路从西打到东,沿途破国无数的。按道理实力不应该这么差。不过,安西弟兄比他们强,也是个谁也否认不了的硬道理!”
“这个,薛某倒能猜到一二!”走在队伍前头的薛景仙有心卖弄,回过头来,笑着插了一句。
队伍当中,数他读书最多,说出来的话自然有人捧场。立刻,不光是随从们竖起了耳朵,王洵麾下的一些安西士卒,也都眼巴巴地看了过来。大伙心中其实也甚为纳闷,在开战前,军中老兵曾经小心告诫,切莫看轻了大食人。当年高仙芝大将军便是因为打久顺风仗,一时不察,才导致在恒罗斯河畔阴沟翻船。可今天的战场上情况却和老兵们说得恰恰相反,整个大食东征军,从主帅的临阵调度,到士卒的决死之心,武将的战斗之力,基本上都乏善可陈。简直就是一群纸糊的人偶,被大伙用力一捅,就彻底现出原形了。
“依照薛某之见,原因有三。”薛景仙理了理思路,得意洋洋地卖弄,“第一,我大唐国运正盛,大食国虽然疆域广阔,毕竟是个蛮夷之邦。萤火虫难与皓月争辉!”
“呵呵!”众将士咧嘴而笑,嘲弄的意思立刻写了满脸。
薛景仙也不以为意,顿了顿,继续卖弄,“第二么,自从上次恒罗斯血战之后,安西军上下卧薪尝胆,苦等这一天足足等了两年。从上到下,都做足了准备。而大食人,恐怕还沉浸在上次偶然占到便宜的得意之中,压根儿没把咱们大唐男儿放在眼里。古语云,骄兵必败,就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