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挣扎徘徊之际,杨玉瑶已经发现了他。缓缓起身迎上前,脸上的笑容如雪后的阳光。“哥哥是来接嫂子回府么?都老夫老妻了,居然还是片刻都离开不得!”
都不知道多少年没被妹妹亲亲热热地开玩笑了,杨国忠不由得老脸一红,侧开头,尽量不与杨玉瑶的目光相对,“下,下雪。路上很滑,我听人说你嫂子在这儿,就顺路带着车队过来看看。”
他的妻子裴柔也被小姑笑得两颊发热,低着头走上前,伸手替杨国忠拂掉肩膀上的雪粒儿,嗔怪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甜蜜,“看你,大老远的,往这么边跑做什么?我又不是住在这里不回去了?今天怎么散朝这般早!”
“是啊,散得早,散得早!”杨国忠无法直说自己来妹妹家的目的,支吾着回应。“陛下,陛下发脾气了。大发雷霆!所以早朝只开了一半儿!”
“是因为妾身叫你辞官的事情么?”裴柔胆子很小,当即脸色发白,手指揪住杨国忠的衣袖死死不放,“他怪罪你没有。都怨我,都怨我,给你帮不上忙便是了,偏偏还要添乱!”
“不是,不是因为你!真的不是,女人家,别瞎猜!”闻听此言,杨国忠简直恨不得自己今天压根儿没有进妹妹的家门。伸手将裴柔的胳膊推开,胡乱地搪塞。
“那是因为什么?他们没又找你麻烦吧?!”
“没有,没有!”杨国忠越说心里越乱,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甚是好看。
杨玉瑶是何等的机灵,早就从哥哥的言语里听出事情不对。脸上的笑容登时凝结成冰,“恐怕,宰相大人根本没舍得递辞呈吧!嫂子,你白担心了!”
“我,我哪里来得及!”杨国忠被刺得恼羞成怒,跺着脚,冲着虢国夫人怒吼,“我倒是想全身而退。这次第,我退得下来么?!他们都想拿我当晁错,恨不得把我立刻绑了交给安禄山。陛下也是个急性子,逼着我一天就把叛乱平定下去。我,我现在就是张大馅饼,上面压,下面挤。回到家也不得安生,早晚,早晚死了,你们大伙就都开心了!”(注1)
裴氏夫人不敢跟自家丈夫顶撞,脸上却写满了失望,。虢国夫人可是从来不在乎哥哥的颜面,当即撇了撇嘴,冷笑着回敬道:“唉吆,谋害当朝宰相,那是要抄家灭族的罪名。我这个弱女子可担待不起。你急流勇退也好,舍不得富贵继续苦撑也罢,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只是难得见嫂子高兴,顺便替她问一句罢了!“
“我这么辛苦,又是为了谁?!”杨国忠又是惭愧,又是委屈,把刚才心中那点儿温暖全都给忘得一干二净,“我还不是为了杨家,为了你们!激流勇退,说得轻松。我在这儿,人家还终日在背地里磨刀呢,我退了,还不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虢国夫人对杨国忠彻底绝望,耸了耸肩膀,大声冷笑,“哈哈哈哈,为了我们,你可真好意思说得出口?我想过这种日子了?每天周旋在不同的男人之间,哪个都恨不得立刻把你衣服剥光。这种日子,和青楼里迎来送往有什么区别?!我就那么下贱?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就甘心跑到长安城里来,当一个头牌红姑?!”
杨国忠也不是个善茬,立刻冷笑着反击,“不到长安,你在裴家,又能好多少。还不是被那没牙的老家伙,半夜里摸上床来任意揉捏?!”
兄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谁也没考虑到其他人的感受。曾经做过娼妓的裴柔听得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雪地上,一边哭,一边低声劝道,“别说了,你们都别说了。是我不好,是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让郎君左右为难!我错了,都怪我,都怪我还不行么?!呜呜呜,呜呜呜------”
“根本不关你的事!”杨国忠侧过头,冲着妻子大吼。看到地上冰冷的积雪,心中又猛然一痛。迅速蹲下身子,将妻子拦腰抱起,“别哭,咱们这就走,这就走。我们杨家起点低,想要出人头地,当然付出的代价要多些。可我也没让她白白付出,自打当了宰相之后,有什么事情不是由着她们几个的性子来?”
“那还不是因为心里内疚?!”虢国夫人两眼通红,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三个妹妹,一个被你送给了糟老头子,另外两个…….”
“别说了,别说了。玉瑶,算嫂子求你!大郎,你也少说两句。都在气头上,互相伤到了,就不好了。”裴柔哭喊着劝架,身体软得像一团泥。
杨国忠心里发酸,叹了口气,压下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抱着妻子转头边走。虢国夫人咬着牙,身体不断颤抖,却强忍住眼泪追了上去,“站住!把话说明白,你今天又想让我帮你干什么?”
“我不求你了,行不?!”杨国忠反倒来了脾气,抱着裴柔,一步快过一步。“反正你巴不得我早死。巴不得你的嫂子和侄儿都早死,我这就回家,洗干净了脖子等人杀便是。总好过被自家妹妹……”
光顾着说硬气话,却没有注意脚下路滑。身子一歪,抱着妻子摔成了一对儿滚地葫芦。他的侍卫都没有跟进府里来,杨玉瑶先前为了跟自家嫂子说体己话,也没有命家人在旁边伺候。一时间,扶得起这个扶不住那个,也踉踉跄跄跌倒了雪地上。
兄妹二人怒目对视,却然后同时苦笑着抆眼泪。眼泪抆干了,火气也就退得差不多了。杨国忠先是伸手搀扶起了老妻,然后又从地上拉起了妹妹。叹了口气,低声道:“没当宰相之前,我简直做梦都想爬到这个位置。但是当了宰相之后,我的确觉得一点儿滋味都没有。可眼下,我真的退不了。安禄山起兵,打的就是‘清君侧,除杨逆’旗号,我若是今个儿辞了职,恐怕用不到明天,就有人敢把我绑了送到洛阳去。而太子殿下及其党羽对妹妹玉环的态度你也知道,他们都觉得,陛下英明神武,之所以屡屡犯错,全是被美色所误。却谁也不肯想想,当初是哪个不要脸的老东西,强行把妹妹从寿王府里掠走!”
这几句话说得都是实情。杨玉瑶心里也明白得很。站在寒风里想了一会儿,慢慢走回刚才跟嫂子说话的亭子内,从白铜做的炭炉上拎起银壶,给自己的暖玉杯子里倒了一盏浓茶,一边慢慢喝着,一边说道:“你跟嫂子先坐下喝口茶,暖暖身子。然后再把详情跟我说一下。到底需要我干什么,我尽力而为便是!”
“其实,其实也不需要你做太多!”杨国忠喜出望外,立刻拉着妻子靠过来,讪笑着说道:“刚才我在火头上,有些话说得过分了些,你别往心里去。我这当哥哥的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么。从小在市井中混大的,压根儿就没读过几天正经书……”
“我当然知道!”杨玉瑶无可奈何地叹气,“说罢,别绕弯子了。给嫂子倒杯茶,都被你吓坏了!”
“唉,唉!”杨国忠倒是懂得疼老妻,将裴柔放在铺着貂皮的胡凳上,一只手按住肩膀,另外一只手去拿茶盏,“你坐好,别乱动,刚才摔疼没有?要不要找个郎中来!”
“没……”毕竟有外人在前,裴柔又红了脸,低声回应。“大郎摔倒没有?你当时抱着我……”
“摔习惯了。不疼,不疼。想当年在成都大街上,我一个人抄砖头对别人四个。都能将他们都砸趴下……”
追忆了半天年少时的英雄事迹,杨国忠才意识到自己又跑了题。嘿嘿干笑了几声,也给自己倒了一盏热茶,捧在怀里暖手,“不说这些了,说正事儿,正事儿。今天的朝堂上,乱得一沓糊涂。本来我想着……”
慢慢整理着思路,他将自己的设想和朝堂上发生的事情,跟妹妹如实陈述。末了,还不忘了再追加一句,“这不是白白让王明允占了便宜去么?我跟他又非亲非故,凭什么做这种好人?”
“莫非他的功劳全是假的么?”杨玉瑶不喜欢哥哥那幅市井无赖模样,皱着眉头追问。
“假倒是不假!”杨国忠坦然承认,“这两年朝廷对外用兵,几乎每次都是铩羽而归。唯独他那边,先是以几百人就横扫药刹水。然后又以弱击强,彻底打垮了大食东征军。如果不是因为赶上安禄山叛乱,朝堂上谁都没心思收揽政绩。我估计,甭说一个采访使和一个郡侯,陛下一高兴,封他个郡公都保不齐!”
“是这样啊?”虢国夫人张大眼睛看着杨国忠,美目中充满了温柔,“当年第一眼见到他,还以为他是个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呢,没想到,转眼之间,都拜将封侯了。”
那年,一个夏日的黄昏。曲江池畔,就是他跟人打架,惊了自己的车驾。有一个身影飞身跃过来,但凭着两臂的力量,拉住了马车,将自己从死亡边缘上拉回。
那身影,巍峨如山。
厚重亦如山。
注1:晁错。汉代名臣,因为主张削藩,导致藩王们的叛乱。被汉景帝当做替罪羊腰斩于市。
第二章 霓裳 (五 上)
第二章 霓裳 (五 上)
她本来容貌就极美,此刻忽然想起开心事,面孔上自然而然地就流露出一抹夺目光彩。把个杨国忠看得身体突然一僵,心脏不争气地便开始加速。好在他还记得自己的妻子此刻就在身边,狠狠地咽了口吐沫,低声道:“不是这样还能怎样?那些老将,都被当年怛罗斯的失利给吓住了,谁也不敢一探敌人虚实。也只有这个愣头青,才敢带着几百人,不顾死活地往敌人窝里头钻!眼下安禄山来势汹汹,中原兵将都不堪用,刚好把他们这支敢战之师调…….妹子,你在听我说话么,妹子……”
接连叫了好几声,杨玉瑶才勉强从幻想中收回心神,脸色灿如春日下的桃花,“我在想当年的事情。记得他当年都躲得远远的了,你还让哥舒翰在路上劫杀他。如今需要用人之时,却又想把他调回来当护卫。他能遂你的意么?”
“那,那件事是老太监高力士干的,跟我没关系?!”杨国忠立刻矢口否认,仿佛面对的是王洵本人。
杨玉瑶不吭气,只是抿着嘴冷笑。杨国忠被笑得心里发毛,犹豫了片刻,低声说道:“好吧!我的确派人给过哥舒翰那么一点点儿暗示,但我也是为了四妹和你啊。她在你这里跟前夫私会,一旦被陛下知晓了,非但她自己会失宠,你我也少不得受牵连!”
“那你还指望着别人不记仇?!”杨玉瑶早就对哥哥人品不抱什么希望,只是从利害攸关角度,仔细替对方分析。“他即便带了兵回来,也未必跟你一路啊?!何必不从你的麾下挑选良将,让他们着手训练一支靠得住的人马?!”
“我,我麾下那些人,除了听话之外,什么都不会干!”杨国忠急得直跺脚,心中好生后悔,没有早日提拔拉拢几个有真本事的武将出来,“他未必跟我一路,但他麾下的左右臂膀,宇文至和宋武,是宇文德和宋昱的嫡亲兄弟,总不会帮着别人抄自己的家!”
对于当年冒失又好色的宇文至,杨玉瑶心里约略还有些印象。笑了笑,继续追问道:“是么,你相信宇文至和宋武两个能制约得了他?!有多大把握?!”
“嗯——”杨国忠又被问得一阵犹豫,半晌后,狠狠跺了下脚,大声道:“没多大把握。但我这些年,也给了他不少好处,他应该不会跟荣华富贵过不去。当年截杀他的事情,是高力士主谋,只要我派人把其中关键泄露给他,至少能保证他不跟高力士、陈玄礼两个一道来对付我。好妹子,你就别再问这些了。类似的问题,我都跟宋昱他们几个反复探讨过很多回了。总之,就一句话,除了他们之外,现在我基本上没其他人可选!”
“妹妹,你就帮你大哥过了这关吧。他最近急得连觉都睡不安稳,人眼瞅着就瘦了下去!”见杨玉瑶始终在细节上纠缠不休,裴氏也上前软语相求。
杨玉瑶对自家哥哥不大瞧得起,跟裴柔这个嫂嫂倒也有几分交情。点点头,低声回应,“嫂子你别急,我又没说不帮他!我只是怕,怕他一时不小心,反而给自己引来一波新的对手。既然他已经别无选择了,我就不再啰嗦了。说吧,要我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