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名字一报,身份立刻得到了证明。大食人即便再有手段,也不可能同时仿冒得了户部侍郎宇文德、中书舍人宋昱和疏勒大都督周啸风三人手迹。况且王洵身边,还有宇文德和宋昱两人的亲弟弟在场。
沙千里和黄万山却不肯松手,抬起头来,以目光征求王洵的意见。只要后者给个稍稍明白些的暗示,立刻就让信使及其随从自人间蒸发。王洵现在也是心乱如麻,抚着额头发了好一会儿傻,才摆摆手,精疲力竭地吩咐,“别难为他。让他先把几封信呈上来,咱们好验明真伪!”
“是,是,王都督明鉴!”身处虎狼之穴,信使丝毫不敢有怨言,连声答应着,从破烂的衣衫中,摸出了三封散发着汗臭味道的信,双手逞到了王洵眼前。
信的封口,都用火漆粘着。王洵见其中两封信的收信人不是自己,便将其推给了宇文至和宋武,自己只打开第三封。
“这个时候了,还分什么你我!”宇文至和宋武急得直跺脚,拆开属于自己的那封信,直接摊开在了帅案上。“大伙都看看,里边也许有咱们需要的内容!”
“也好!”王洵在六神无主的情况下,最是从善如流,把属于自己的那封也摊开,与前两封放在了一排。“大伙都别客气了。事情紧急,咱们顾不了太多!”
闻听此言,众将也顾不得避嫌,纷纷围拢上前,举目扫视。看笔迹,这三封信的确分别为宇文德、宋昱和周啸风三人所写。其中宇文德的话语最为急切,用几近哀求的口吻,敦促自家弟弟宇文至,一定要说动王洵领兵回京,保护圣驾的安全。宋昱的信则委婉了许多,先约略说明了眼下中原地局势。然后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为由头,请宋武劝说王洵早做决断。暂时放弃大宛,日后还有机会再夺回来。一旦中原局势继续糜烂下去,恐怕大宛都督府也就成了无根之萍,早晚会毁于突如其来的风暴。
第三封信,是周啸风匆忙所写。他坦率的告诉王洵,叛军已经快打到了潼关之下,长安城危在旦夕。安西军大部分兵马都奉命东返,前去拱卫京师。如今还留在疏勒的,已经不足五千。所以王洵无论是决定奉旨班师,放弃大宛。还是准备无视朝廷的乱命,继续与大食人周旋。都需要仔细考虑后方安危。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盟友。闻听中原动荡,先前对大唐唯唯诺诺的回纥人、羌人、吐蕃人,甚至王洵熟识的楼兰人,都可能会趁火打劫。而留在疏勒的区区数千安西军,自保尚不暇,短时间内,不可能再给予大宛方面任何支持。
换句话说,如今的大宛都督府,已经彻底成了一支孤军。只要回纥人将葱岭一线的通道切断,大伙就要四面受敌!
“怎么会这样?!”看完了信,众将面面相觑。“大唐,大唐……”
大唐国运,去年分明还如日中天来着!在场人中,面色最难看的顶数麦尔祖德、阿里依和马宝玉三个。前者整个家族的荣辱,都依附在王洵身上。而后两者,则相当于被扣在大宛军中的高级囚犯,如果想避免今天的消息走漏到大食那边,王洵此刻的最佳选择,就是杀人灭口。
然而王洵眼下却没时间顾及到这三个人的想法,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突然低声向信使询问:“你来之前,叛军究竟打到了什么位置?封帅呢,按周将军所言,他不是跟高帅合兵一处了么?怎么还顶不住安禄山?!你仔细跟我说说,把你知道的全告诉我!”
按常理,对方奉皇命而来,既然身份确认无误,就应该被引到上座。王洵若是想打听消息,就得把态度放端正些,而不是以命令的口吻。可眼下,双方谁也顾不得这些繁文缛节。特别是信使,因为不敢确定王洵会不会奉诏,声音都吓得变了调子,“下官,下官,下官奉命前来传旨之前,只是龙武军中的一个校尉。从没,从没上过战场,对,对武事并不太清楚…..”
“谁要你说这些。你只是说说你知道情况!”王洵被绕得心烦意乱,拍打着桌案催促。
“下官,下官不敢,不敢乱…..”信使的话愈发啰嗦,身体在疲惫和恐惧的双重打击下摇摇晃晃。
“叫你说,你就说。”王洵皱了皱眉,不怒自威,“来人,给他搬张胡床,顺便拿些葡萄酒暖暖身子。还有外边的随从,也每人先发一坛子葡萄酒,两块肉脯。你放心,我即便不奉诏,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是,是!”得到了王洵的承诺,信使的心终于安定了些,理了理思路,低声陈述,“我在京师听人议论,说安禄山起兵突然,朝廷开始根本不信他会造反,所以丝毫没有防备。待叛军都快过黄河了,才仓促派封矮,不,不不,封节度去河南募兵抵抗。却又怕,怕封,怕封节度跟安禄山有交情,不肯把地方上兵马完全交给他。另派了毕思琛去驻守洛阳,顺道监视封常清。然后,封节度就败了,毕思琛干脆投降了安禄山,把朝廷拨付的五万大军,也当做了见面礼。然后,安禄山就高歌猛进,多亏了河北的颜家父子突然起兵,在背后绊了他一下,要不然,要不然……”
他此刻又累又怕,一番话说得毫无条理可言。但王洵等人,还是听了个大概。又想让人抵挡叛军,又不给予完全的信任,甚至连合格的武将和士兵都不给,也难怪封帅无力回天了。只是这样一来,局面将愈发难以收拾。兵家最忌讳的就是添油战术,封常清,高仙芝、哥舒翰,三个人都带领着一支兵马,三个人谁单拿出来,都不足以挡住安禄山。朝庭不让三人合兵一处,却自己主动一点点把本钱往里搭,这支兵马打光了再上另外一支,最后只会输得血本无归。
稍微粗通军略的人,都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听完了信使的粗略介绍,大宛都督府众将个个脸色青黑,实在不敢恭维朝廷的一系列决策。半晌之后,黄万山皱着眉头,低声询问,“颜家父子起兵之后,朝廷派援军了么?你来之前,可曾有河北的消息!“
“派了,但是没能赶到,颜家父子就被史思明所败。”信使身体猛然一僵,脊背瞬间变得笔挺, “颜季明被史朝义所杀,颜杲卿被押到洛阳。据说安禄山打算劝他投降,却被他当面痛骂。恼羞成怒,就亲手割下了他的舌头。可他还是用手沾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写字斥责安禄山。安禄山又剁了他的双手,他便用脚继续写。直到最后被乱刃分尸!”
第四章 英魂 (一 下)
第四章 英魂 (一 下)
“嘶!”众将顿觉浑身上下凛然生寒。一半为颜杲卿的硬气,另外一半儿却是为了安禄山的残暴。在众将的潜意识里,只有化外蛮夷,才有慢慢地将俘虏折磨致死的癖好。作为礼仪之邦的大唐,绝不会这样干!而现在,比起安禄山来,那些喜欢将俘虏变卖为奴隶的大食人,简直都成了谦谦君子。
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受,尤其是当着麦尔祖德、马宝玉等“蛮夷”的面儿。“突厥胡种就是突厥胡种,即便做了大唐的官,依旧野性难改。”宇文至最爱面子,第一个点明安禄山的血统。
“就是,皇帝陛下居然一直认为,胡人心眼实诚。”有人低声附和,发泄多年来积蓄的不满。
“是李林甫那厮花言巧语蒙蔽的皇上。并非皇上自己偏心!”有人却心中兀自念着臣子之礼,迫不及待地替李隆基辩解。
这话其实也不算冤枉了李林甫。在他为首辅的十数年里,提拔重用的全是安禄山、史思明、哥舒翰等异族武将。这样做,一则是因为安禄山等人在朝内根基比较浅,容易被他控制。二来异族武将也的确知恩图报,得到了好处后,必会想方设法给李林甫送一份厚礼。每次交易,买卖双方都能皆大欢喜。只是边镇节度尾大不掉的祸根,从那时就已经埋下,并且越长越壮。直到今天,安禄山和史思明叛军一路势如破竹般打到潼关之外。
这场灾难,与其是说是因为杨国忠兄妹专权误国,逼人太甚而起,不如说是杨国忠昏庸无能,未及时收拾好前任留下的烂摊子。可眼下议论这些都没有用,特别是在当事人李林甫已经死去多年的时候。
“都安静一下!”王洵重重敲了下帅案,以前所未有的严肃姿态,制止了众将的喧嚣。“给钦差大人把酒斟满,暖暖身子。您慢慢喝,这酒比较烈,别喝得太急!”
最后半句话,是冲着信使说的。令对方握酒盏的手哆嗦了一下,差点没洒在脏兮兮的前大襟上,“没,没事。我,我的确饿得狠了。多谢,多谢大都督关心!”
“我还有话需要问你!你不能喝醉了!”王洵皱了下眉头,强压住心中的难过强调。颜季明曾经给他有过数面之缘,彼此之间的印象都非常好。谁曾料到,世事无常,这么快,双方便永无再见之机,“颜杲卿父子起兵后,朝廷应该有一段缓冲时间调整部署。封帅和高帅都是知兵之人,照理应该将军情如实上奏给陛下,然后由兵部再拿出个更合理的反击方案来才对。怎么居然让叛军再一次得了手?那一个半月,朝廷里都忙着干什么?”
“忙着,忙着?”钦差放下酒盏,脸色不知是因为惭愧,还是因为酒气上涌,变得殷红如血,“下官的职位低,对上头的事情不太清楚。那些日子,只是见京师里张灯结彩,庆贺安禄山后路被抄。封矮,封节度好像给陛下上过一回书,陈述用兵方略。但被陛下当堂驳回了。据说是因为骠骑大将军高力士私底下跟皇上说了些什么话。但高骠骑具体怎么说的,下官没敢打听!”
当然是不想让封常清再立新功了!谁都知道,封常清最近两年,跟太监们关系处得很僵。可高力士也不看看形势已经到了什么地步?居然还光顾着拖封常清后腿!这些太监们,莫非身体残缺了,心也残缺了么?!
“战败之后呢,朝廷如何处置封帅?!”宇文至更关心的是封常清的个人安危,走到钦差面前,急切地追问。
“朝廷夺了封,封帅的爵!”意识到这里的人对封常清都十分尊重,信使不敢再称呼后者的诨号,“削职为民!勒令封节度去高节度帐下戴罪立功。但末将觉得陛下只是一时愤怒,待怒气平息之后,应该明白,封节度已经尽力了。”
“希望如此!否则,休怪我等….”宇文至轻轻撇嘴。因为当年的牢狱之灾,他对大唐朝廷一直心怀不满。对于朝中文武百官,也是鄙夷的多,佩服的少。唯独对于将自己留在身边,当做种子培养的封常清,既敬又畏。不容别人施以半点儿伤害。
“先别胡扯。”王洵将面孔转向宇文至,厉声喝止。“正是需要安西军出力之时,朝廷应该不会拿封帅怎么样!高仙芝呢,朝廷吃了这次亏之后,准许他跟哥舒翰合兵了么?”
“没。至少在卑职出发时,没听说过。好像,好像朝廷命令高仙芝带领残兵,在关外择地扎营,与哥舒翰互为犄角。不过那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了,卑职在路上赶得匆忙,没过多打听长安那边的情况!”
两个多月前的事情,如果朝廷依旧对武将们严加提防的话,恐怕潼关城早就被安禄山打下十七八次了!王洵心中暗暗叹气,却无力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想了想,继续问道:“道路情况怎么样?我指的是翻越葱岭那段儿?!其他的,你不用说。”
“非常差!”钦差狠狠的喝了一大口酒,仿佛要把沿途所遭受的苦难,全用酒水溶解掉一般,“路上全是冰。稍不留神,就会掉下悬崖。我出发时带了三十名护卫,走到疏勒,还剩了二十四个。结果等过了葱岭,就剩门外这几个了!”
用手指了指在门口吃酒压惊的侍卫,他继续补充,“向导是周将军麾下的老斥候,也都死在了半路上。亏得最后一段路是下坡,我等用腰带互相牵着,一步步往山外蹭…….”
“我知道了!”王洵沉声打断。葱岭一带的道路他当年走过,对沿途的危险记忆犹新。当时是秋末,路上还没结冰。如今西域却只能算春初,连视金钱甚于生命的商贩都没敢上路。贸然带着大军回师,恐怕没等到疏勒,兵马就会折损近半!
“我们没必要奉这种乱命。这么远的路,即便赶回去,也得是秋天了。该打的仗,估计早打完了!”只要封常清本人没事儿,宇文至才懒得理睬长安城落不落在叛军之手呢!安禄山那厮名声虽然差,做了皇帝,却未必比当今圣上更昏庸。至少他比后者更年青,更有进取心。
“我们的确是远水难解近渴。况且大伙费尽心血才开辟出眼下的大好局面,一旦撤走,恐怕再也无法回来了!”见王洵有奉命回师的意思,沙千里也低声劝谏。
“是啊,咱们不过才区区数千兵马。赶回去了,能起到什么作用?!”持同样态度的还有方子陵,他也不赞成放弃脚下的大好河山。“钦差大人不是说么,叛军有二十余万,朝廷那边,几支兵马加在一起,也是三十余万。安西、河西,还有大批精锐星夜奔赴长安!”
“可万一长安有失,你我岂能独善其身?!”宋武急得直跺脚,大声驳斥宇文至等人的意见。
“你我毕竟是中原人,那边才是咱们的家!这边,咱们只是一群客人!”朱五一意见倾向于宋武,并且考虑问题的角度更为实际。
“咱们怎么能算过客?多少弟兄,把家都安在了这里!”沙千里转过头,大声反驳。“包括你老朱,不也在这儿娶了妻,置了地么?”
他的话同样非常在理儿。近一年多来随着大宛都督府连战皆胜,将士们在当地百姓心目的地位也如日中天。为了日后的前程着想,当地名门望族,都赶着托媒人,与大宛都督府的中高级将领联姻。而那些地位普通的商人、牧场主,则眼巴巴看着安西军的旅率、队正,希望自家女儿能得到对方的垂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