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白就好!”王洵把手从麦尔祖德的肩膀上拿开,脸上重新露出一抹明亮的微笑,“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只要此地还在大唐治下一天,你麦尔祖德的家族,便是大宛国第一家族。你不负大唐,大唐也定然不会负你。”
“属下即便战死,亦不会辜负大都督。属下可以对着任何神明发誓。如果属下辜负了大都督的信任,愿坠入.......”麦尔祖德手按胸口,郑重立誓。
大都督和大唐,概念上并不完全相同。王洵听出来了,却无法计较太多。笑了笑,轻轻挥手打断,“你不需要发誓。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下去之后,帮忙写几封信,分头送给各方诸侯。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让他们见信之后,立刻各自派五百精锐前来,随我去中原平叛!”
“诺!”麦尔祖德又施了个礼,领命而去。王洵目送着他的背影走远,轻轻转过身,冲着帅案后的屏风说道,“滚出来吧,我早发现你在了。都多大的人了,做事还鬼鬼祟祟的,没半点儿稳重劲儿!”
“啊,唉!唉!”话音刚落,宇文至连声答应着,从屏风后闪出身影。“二哥,你怎么猜到我从后门溜进来的。才几个月没打仗,我的身手退步得这般厉害了么?”
“离着三丈远,我都能见你身上的那股子羊粪蛋子味儿!”王洵笑着走过去,一把揪住对方的胳膊,“偷听了多少?怎么不光明正大的从前门进来?这般没正形,哪像一个副都督!”
“副都督?”宇文至楞了楞,旋即看见了王洵摆在帅案上边角的两卷圣旨,“咱们又都升官了?我以为朝廷只想让咱们去平叛,却不打算给马儿吃半点草料呢!”
“早就升了。你小子别老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王洵拍了对方一巴掌,笑着数落,“是奖赏咱们去年铁门关大捷的功劳。圣旨在两个多月前就到了安西,但大雪封山,没人能给咱们转过来。这次,索性跟调兵的旨意,合为一波了!”
“呵!”宇文至不屑地撇嘴。“那只能说明,朝廷早在几个月前,就准备放弃大宛了!这帮目光短浅的家伙,也不想想,今后哪有这么好的西进之机。你不会真的准备奉这道乱命吧。回到了中原那边,咱们的粮草辎重补给要处处受制于人不说。就凭咱们手头这点儿弟兄,可能连给人家安禄山塞牙缝都不够,除了送死之外,还能起到个什么作用?”
“云姨辛辛苦苦把我养大。在我稀里糊涂混日子时,荇芷和紫罗,也把自己交给了我!”王洵能猜到宇文至的真实想法,叹了口气,低声解释。
“可以派十三和万俟去,带上十个刀客,把她们偷偷地接出长安城!”宇文至早有准备,笑着给出了一个最佳选择。“以他们两个和那些刀客的身手,肯定能平安护送你一家团聚!”
“又说笑话!”王洵一巴掌拍过去,将宇文至推出老远,“你小子能不能有点儿正经。凡领兵在外的武将,家眷必留于长安。这是朝廷的老规矩,哪那么容易打破?况且我又不是安禄山,提前三五年就悄悄做出了准备?!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京师里肯定无数双眼睛偷偷盯着一众武将的家眷,唯恐有人成为安禄山第二。云姨她们不动则已,一动,保准立刻被一大堆差役拦回去。退一万步说,即便十三他们真的能将我的家人偷出来,你哥哥呢,他可是堂堂户部侍郎,总不能说失踪,就玩失踪吧!”
“我那哥哥,根本用不着我操心!”宇文至摇了摇头,继续撇嘴。“就接你自己的家眷即可。我大哥他,呵呵,呵呵,他是属蟑螂的,会保命着呢。即便叛军真的进了京师,将朝廷的官员统统绑赴刑场,斩尽杀绝。我哥哥他,哼哼,哼哼,肯定也有办法让安禄山留自己一命!”
“去,哪有这么埋汰自家长兄的!”王洵横了宇文至一眼,笑着摇头。心中却非常清楚,对方说的话句句都是实情。在自己认识的人中,户部侍郎宇文德的确是一朵奇葩。想当年,杨国忠和李林甫斗法,殃及了宇文至这条小杂鱼。宇文德闻讯之后,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营救自家弟弟脱难,而是当机立断,将宇文至逐出家门,顺势霸占了后者名下的所有财产。
待到宇文至被无罪释放,其兄宇文德又敏锐觉察到,有个大人物在给弟弟撑腰。于是乎,又厚着脸皮跑到王洵家,当众痛哭流涕地请弟弟回府。前后变脸速度之快,就连长安街头买解的江湖艺人都自叹不如。
“我们宇文家的家训便是如此。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面临困境时,把最后面的那个果断抛弃,其他人便能落个轻松!”宇文至耸耸肩,苦笑着叹气。
岂止宇文家,恐怕绵延数百年的世家大族,都有类似的家训。而族中的每个成员,不过是维护家族利益的一块砖头或者石头而已。王洵心里清楚这些,却不敢赞同。陪着宇文至叹了口气,继续道:“云姨把我一手拉扯大,我不能抛下她不顾。荇芷和紫萝,我也不能辜负。在这种非常时刻,我更不敢辜负的是封帅。他是因为我才得罪的那伙太监。如果咱们不肯奉命班师,万一太监们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
“把钦差和他那几个随从干掉,然后装作根本没接到圣旨!”宇文至脸色一寒,咬着牙提议。
“能杀几波?”王洵轻轻摇头,“你以为我没想过么?可随着天气越来越暖,丝绸古道就会重新变得畅通无阻。连商人都能平安从疏勒走到柘折城,总不能几波传令的信使,都恰巧丧命于“马贼”之手吧?!”
“那只能说明他们运气差!”宇文至继续嘴硬,却知道自己的提议根本不具备可行性。
王洵轻轻摇头,“别瞎琢磨了!咱们必须奉旨,即便不为了朝廷,也得想想封帅的难处。朝廷之所以让他去抵挡安禄山,却又处处擎肘,并且安排了先前被逐出安西军的毕思琛去协助防守洛阳,便是要提防封帅做安禄山第二。眼下封帅已经被削职为民,军前戴罪立功。如果咱们不肯奉召,就等同于在背后又推了他一把。几项罪名加起来,恐怕……”
“封帅。封帅…..”宇文至跺着脚打断。他可以不在乎朝廷,不在乎自家哥哥,却不能不在乎封常清。想当年,是封常清不顾高力士的恶评,将他留在了身边。是封常清,将他从白马堡一直带到了西域,将他推上了领军武将的位置。是封常清,像指点自家子侄一样,教导他如何排兵布阵,训练士卒。教导他做人的道理,官场的规则。可以说,如果问这辈子有谁是不求回报帮助他宇文至的话?恐怕封常清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封帅照顾我等多年,现在,是我等有所回报的时候了!”王洵接过宇文至的话头,郑重提议。
“可这么老远,等咱们赶到了,潼关早就破了!”这回,宇文至不再说拥兵自重的话,咬着牙,两眼几欲冒火。
“分两拨走。你我带将领先行,然后让人领着士卒跟在后边慢慢走。眼下,高帅和封帅那边,缺的不是咱们这点儿兵马,而是有过战场历练的各级武将。”
第四章 英魂 (三 下)
第四章 英魂 (三 下)
送走了宇文至,王洵缩卷在帅案后的胡床上,一动不动。胡床其实就是当年俱车鼻施的王座,像这座宫殿中的其他陈设一样,打造得华丽至极,也宽大至极。但王洵却只占据了其上面的一个边角,平素壮硕的身躯,被衬托得无比单薄。
单薄、无助,疲惫不堪。与刚才在众人面前那个略带跋扈,却进退有序的王洵截然相反。与金碧辉煌、雄伟奢华的议事厅,也是格格不入!
万俟玉薤悄悄地向侍卫们使了个眼色,带领大伙退下,顺手合拢住议事厅的门,将此刻的王洵挡在沉重的木门之后。这种时刻,他帮不上什么忙,也说不出任何宽慰人心的话语,唯一能做的,便是将王洵的衰弱形象藏起来,不给外人看见,以免影响军心的安稳。
在成为对方的侍卫长之前,万俟玉薤曾经不止一次羡慕过王洵的好运,不止一次幻想那个威震西域的铁锤王就是自己。然而在近距离接触王洵之后,他却开始庆幸自己没坐在那个帅案之后。那里的荣耀不是一般人所能得到,那里所承受的压力,同样也不是一般人所能担负得起。
此刻天色已经渐渐发暗,迟去的春寒,透过糊着厚绸的窗子,一点一点渗入议事厅内。让人冰冷的手脚,冻得愈发冰冷。王洵的身体动了动,随即用胳膊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他本可以摇一摇手边的铜铃,吩咐门外的侍卫将帅案附近的白铜炭炉点起来,给屋子里边添一点温暖。然而,他却始终没有这么做。缩在胡床角,任由寒气一点点渗入自己的身体。
他是多么希望寒风能把自己从噩梦中冻醒。就像初到疏勒,不适应那里气候时那样。整个人被吹得通透,然后哆嗦着从床上跳起来。用羊毛辈子裹成一团,静听安西军士卒半夜巡视的更鼓之声。
那时的他,不用承担这么多,也不用考虑这么多。只管拎着铁锤往前冲,惹出麻烦来有封帅帮忙收摊子。无论走到哪里,背后都站着整个大唐。
他多么希望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噩梦!信使没有来,大唐也没有内乱。封常清正带着大唐上下举国的期待与支持往疏勒赶,然后率领大军昂首西进,跟自己一道攻入迦不罗,攻入多勒健,攻入波斯故都,将大食人彻底从西域驱逐。
他已经为此准备了将近两年,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上面。然而,越来越透骨的寒意却清晰地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情不是梦。他所敬重的封帅已经被朝廷削职为民了。他所依仗的大唐,那个强盛无比,也繁华无比的大唐,已经岌岌可危,正眼巴巴地等着他领兵回援!
虽然自打翻越葱岭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脱离的封常清的搀扶!虽然自打翻越葱岭哪天起,背后的大唐,也没给予过他一丝一毫的支持。可有封帅在,有大唐在,王洵心里就觉得踏实无比。如今封帅不在安西了,大唐也马上要不在了,他就好像成了无本之木,无根之萍,想象不到自己将漂到什么方向,看不清未来的路到底在哪!
此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必须领军回援,无论当初那个长安城,让他感觉到如何压抑。也无论千里之外的那个大唐朝廷,包藏着多扫令他无法忍受的丑恶!
他的家在那,根在那,所爱的人也在那!养虎为患,导致叛乱爆发的责任该由皇帝陛下,该由李林甫、杨国忠等人来负。可乱军的屠刀,却不会因为云姨、荇芷和紫萝的无辜,而放过她们。
想当年,王洵自己带着堂堂正正的大唐王师,攻破柘折,还难免让整座城市陷入灭顶之灾。更何况安禄山麾下那些从不受大唐军纪约束的虎狼?!
可他又无法确定,自己带领麾下这点兵马回去,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两年多来,他为了实现早日扫平西域的目标,努力招兵买马,也只是将麾下队伍扩充到了一万挂零。其中还有近半儿士卒是从擒获的马贼和战俘中收编过来的,心中对大唐没有任何归属感。而另外一半儿,由当地唐人和安西军旧部组成的将士,却多数又在柘折城中安了新家。自己让他们抛弃家园和妻子,去救援千里之外的长安。命令可能无人敢公开违抗,士气却可想而知!
越想,王洵越觉得沮丧,越觉得疲惫无助,可窗外的风声却越刮越大,渐渐已经变成了呼啸。正欲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驱逐一下寒气。大门却忽然被推开,万俟玉薤端着一盆红彤彤的白炭走入,一边往帅案附近的炭炉里填,一边低声询问,“都督,宋武将军求见!让他进来么?”
“又来一个!”王洵心里老大不愿,却迅速换上一幅笑脸,“让他进来吧,你顺便帮我把蜡烛都点上!”
“诺!”万俟玉薤答应一声,盖好炭炉口上的小铜篦子,小跑着下去分派人手。片刻之后,议事厅内重新恢复了光明,宋武也裹着满身的雪粒,快步走到了帅案前,深加一礼,急切地说道:“都督,请千万不要听子达的话。他性子太偏狭,迟早会…….”
“子达?关子达什么事情?”王洵被宋武没头没脑的劝谏弄得一愣,忍不住轻轻皱起了眉头。
“属下虽然不知道子达跟都督说了什么?但属下却知道他曾经来过这里!”宋武以为王洵在刻意敷衍,后退半步,单膝跪倒,“大唐待宋某之厚,宋某纵使粉身碎骨,也无以回报。宋某不敢劝都督舍弃弟兄们辛辛苦苦打下的大宛。但宋某却希望大都督拨出几千兵马,让宋某带着他们回援京师。如此,你我未曾辜负陛下的信任提拔,心中无愧。倘若他日叛乱平定,都督亦不会因为今日按兵不动,而遭到朝廷的责罚!”
说着话,他将头触在冰冷的地面上,双肩不断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