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边令诚的推测非常接近,王洵当日身边只有几十名随从。他最初试图扮作商队逃跑,却不料曳落河们在鳢泉县令开门投降之后,竟起了屠城之意。走投无路之下,王洵才带领同样走投无路的民壮发起了反击,全歼了那支曳落河。随后擅自打开了鳢泉县官库,将里边的铜钱和粮食分给了当地百姓,命令他们分散到乡下躲避日后可能发生的报复。
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在孙孝哲眼里,那场战斗本身并没什么可称道之处。曳落河的长处在于野战,在不做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贸然进入一座人口数千的县城,并且试图将里边所有军民百姓都赶尽杀绝,本身就是一件找死行为。换了孙孝哲麾下任何一名心腹将领,与王洵易地而处,也不难在巷战中取得同样的战绩。但是有趣就有趣在,王洵那厮参战的缘由和战后的举动上。试图扮作商队离开,说明此人对大唐朝廷的忠心非常有限,至少将个人的安危,放在了为朝廷尽守土之责前面。而战后疏散百姓,则说明他对大燕国兵力不足的弱点看得非常清楚。
如今的醴陵县已经成了一座弃城,如果孙孝哲想要替曳落河们报仇的话,只能将兵马分散成小股,到乡下拉人网搜索。而每股派的人太少了,则难免重蹈当日曳落河的覆辙。每股派得人数足够多的话,又显得小题大做。毕竟此刻他手中的兵马只有两万五千挂零,派出得多一些,留守长安的就少一些。
长安城刚刚拿下来没多久,人心尚未安定,附近几个郡县官吏对大燕国的忠诚度也非常可疑。此时此刻,孙孝哲实在没有必要,为了给一队曳落河报仇,冒上长安城被端的风险。然而他也不能一点动作都没有,否则一旦醴泉城的例子被其他郡县效仿,整个京畿道就永无宁日了。
“传令给征西将军蒋忠,让他带着五百弟兄下去,到醴泉县地面上随便找一个堡寨,将里边的人屠戮干净了,提着人头回来见我!”威是一定要立的,否则无法震慑刚刚归附的大唐军民。至于被屠的堡寨是否冤枉,就不在孙大将军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诺!”左右亲信答应一声,立刻下去传令。犹豫了片刻,孙孝哲继续吩咐:“传令给宇文德那厮,让他亲自去见一趟王明允,就说如果王采访使能率部归降,本帅将在陛下面前进言,保王采访使一个骠骑大将军之位。如果,如果王采访使还有其他要求,也可以尽管提出来,本帅只要能做得到,绝对不会含糊!包括把当日陷害封常清老将军的罪魁祸首,统统绑起来交给他处置!”
“这......!”几个刚刚投降到孙孝哲帐下充当文职幕僚的前大唐官员惊诧地抬头,想要阻止,却提不起任何勇气,只好暗中替边令诚默哀。
“派人去看好边令诚那厮,还有宫里边的大小太监,没本帅的命令,不准他们随便出门。顺便替本帅写一封奏折给皇帝陛下,就说本帅这里兵力急需增补,否则很难再向西攻城略地!”孙孝哲根本不在乎降官们的感受,继续发号施令。
眼下长安以西,基本已经不存在成建制的大唐兵马了。如果安西采访使王洵肯率部前来投降的话,大燕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取得京畿和陇右两道,甚至可以将影响力直接扩张到河西、安西。届时,整个北方,就只剩下郭子仪和的朔方军在苟延残喘。大燕国的几路兵马前后夹击,顷刻间就可以将它碾得粉身碎骨。
与即将获得的收益比起来,边令诚个人的牺牲,简直微不足道。况且边令诚这老太监毫无廉耻之心,今日迫于形势背叛了大唐,难保哪天不会再调过头来反咬大燕国一口。
如意算盘打得精细,可惜局势变化远超孙孝哲的预料。征西将军蒋忠扑到了醴泉,还没等找到合适目标,就听闻了汾、宁、泾、庆四州降而复叛的消息。而这一切的幕后推动者,正是孙孝哲认为对大唐没有多少忠诚的安西采访使王明允。眼下安西军的前锋已经抵达了永寿,距离醴泉只有半步之遥。
强敌在侧,征西将军蒋忠当然顾不上再找平头百姓的麻烦,立刻将兵马缩进已经荒废多日的醴泉,据城而守。同时派遣信使向孙孝哲告急。至于新任礼部尚书宇文德,本来就没胆子去充当使者,在孙孝哲的威逼下磨磨蹭蹭地走到了咸阳,听闻前方形势不妙,立刻抱着脑袋跑了回来。
“这厮......,欺人太甚!”这回,孙孝哲再也笑不出来了。王洵的胆子真够大,做事也真够出人预料。带着区区万把人,居然就敢把爪子伸到长安边上。老虎不发威,你真当孙某人是病猫么?
是可忍,孰不可忍?孙孝哲恼羞成怒,立刻点起一万五千兵马,亲自领军杀向了永寿。为了提防身后有变,他将边令诚、崔光远、苏震等一干降官都带在了身边,同时任命自家侄儿孙画为长安留守,统领一万兵马维持地方治安。
沿着平坦宽阔的官道,大军只花了半日功夫就赶到了醴泉城。休息了一夜之后,又迅速扑向了永寿。为了防止敌方使什么奇招、阴招,孙孝哲派出了大量斥候,搜索前后左右方圆五十里范围内一切可疑目标。却惊诧地发现,愣头青王洵居然压根儿没动出奇制胜的心思,带着麾下所有兵马,沿着官道缓缓迎了上来。
正面对决,孙孝哲可是从来没怕过任何人。当即亲笔写了一封战书,派遣死士给王洵送了过去。而王洵的回答则再度显示了他的狂妄,居然当着死士的面儿,在战书末尾批了“明日上午巳时,永乐原”九个字,将战书丢了回来。
第二章 天威 (二 下)
第二章 天威 (二 下)
“够种,没坠了封矮子当年的威名!”虽然对王洵恨得牙根都痒痒,接到回复之后,孙孝哲依旧抚掌大笑。
“最近老是捏那些软蛋,实在没意思透顶。这回,终于来了个趁牙口的!”
“是啊,是啊,不愧是封矮子看上的人,光这份胆气,就值得大伙跟他会上一会!”
“还以为中原男人都死绝了呢,嘿嘿,居然还剩下了一两个!”
定南将军周锐、扫北将军王宏、讨虏将军薛宝贵等人,纷纷凑上前搭腔。他们都是孙孝哲的心腹,伴着自家大帅从蓟北一路打进长安,个个骄横异常。平素对着边令诚、崔光远等人之时,鼻孔恨不得翘到天上去。偏偏此刻,把赞赏之词不要钱般往一个无名小卒头上套。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光了对面的男人,抢光他们的牲畜和女人。”阿史那从礼、室点密、耶律雄图等部族将领肚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举着兵器大声吆喝。
崔光远、苏震、赵复等一干降官降将听了,脸色登时又变得殷红如血。唯独边令诚不在乎,带了带战马的缰绳,凑到孙孝哲面前说道:“大将军还是多加小心,封常清用兵,向来不打没把握的仗。王洵既然得了他的真传,明知兵力不敌......”
“你看永乐原周围,能用得出奇兵么?”孙孝哲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反问。
“边大人不会认为,姓王的有撒豆成兵的本事吧?!”没等边令诚回应,周锐、王宏等一干嫡系将领笑着调侃。
永乐原位于醴陵县西南三十里处,附近有两座十丈多高的石头山,一条没不过脚面的小河,根本藏不住任何伏兵,也没有什么可利用的天然陷阱。倒是夹在石头山和小河之间的那片草甸子,方圆足足有五十余里,是天然的骑兵厮杀之所。
令诚吃了个瘪,垂头耷拉脑地退到了一边,心里愈发恼恨孙孝哲不识好歹。崔光远平素跟他私交颇好,在旁边看得心里不忍,凑过去,低声安慰道:“你我都是文官,对于如何行兵打仗的事情,就不要过多掺和了!毕竟孙帅他乃百战名将,断不会落入一个后生晚辈的算计!”
“可,可.....”边令诚还不甘心,红着脸嚷嚷。看看周围鄙夷的目光,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
一万出头千里迢迢赶过来的疲惫之师,正面对阵一万五千携大胜之威的百战精锐,战场还摆在最适合骑兵厮杀的永乐原上,那王洵真的狂妄到不知死活的地步了么?如果他真的输给了孙孝哲,一切还都好说,反正边某人已经投靠了大燕国,忍气吞声,怎么着也能混个善终。若是孙孝哲将军不小心着了他的道怎么办?一万五千大军葬送之后,留守长安的就只剩下一万人了!各地勤王兵马再像味道血味儿的狼一般涌过来,边某人日后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越想,边令诚心里越害怕,越害怕,就越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快就把长安交出去。崔光远。苏震等人也是各怀心事,一个个磨磨蹭蹭,恨不得脚下的路永远都不要走完才好。
只是这个愿望注定过于奢侈,还不到正午,大军已经抵达预约的战场。找了个容易取水的地方扎下了大营,孙孝哲将斥候再度撒了出去,探听敌军动静,然后命令将士们全体休息,准备明天的战事。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斥候发出了警讯,发现安西军大队向此地靠近。随即,正西的旷野上,出现了大团大团烟尘。烟尘滚滚向前,在距离孙家军十里处,突然停止不动。随即是此起彼伏的号角声,纷乱的战马嘶鸣声和嘈杂传令声,叫嚷声。待所有喧嚣和尘埃一道散去,另外一座整齐的大营出现在了安乐原上。与先前孙家军扎好的大营遥遥相望,宛若一双孪生兄弟。
“看这份军容,倒也名不虚传!”孙孝哲一直关注着对面的所有举动,见安西军没有偷袭的意思,耸耸肩膀,赞了几声,然后转回中军,擂鼓聚将,安排明天具体出战规划。
边令诚等人既没资格参与最后的决策,又没资格在军营里随意走动,只好弄了几坛子酒水,凑在京兆尹崔光远的军帐里聊天解闷儿。大伙心里都不踏实,所以不知不觉间,话头就又拐到了眼前战事上,有人四下看了看,低声道:“以令诚公之见,眼前这仗,姓孙的有几成胜算?安西军那边的王将军,果然得了封常清的真传么?”
“我哪知道?谁输谁赢,对咱们这些人来说还不是一回事儿!”有了说话机会,边令诚却又懒得开口了。狠狠地喝了一口酒,满脸落寞。
“您当年不是在安西那边,做过很多年监军么?对所有将领都知根知底?!”没来由碰了个软钉子,对方却不气馁,拿起酒坛替边令诚斟满,继续笑着询问。
”是啊,是啊,反正这会也没人搭理咱们。边监军就跟大伙说说,也免得我等在这里提心吊胆!“
“令诚公别跟姓孙的一般见识,他是出了名的不知好歹。待日后我等被大燕皇帝陛下委以重任,自然会把今日这口气找回来!”
“是啊,他们现在是得意往了形。可日后说不定谁要看谁的脸色呢!”
其他降官降将们,也纷纷帮腔,乞求边令诚给预测一下明天的战场局势。老太监推辞了几番,终究难耐心痒,叹了口气,低声道:“孙大将军乃百战之将,未必会失去应有的谨慎。可他麾下那些人,却一个个眼空四海。可是他范阳兵固然骁勇善战,那安西军也未必是泥捏的!想当年,满打满算就四万多将士,就压得西域群雄大气都不敢出。三万兵马正面硬撼二十万大食东征军,才一个照面,就杀得对方落花流水......”
刹那间,众人就都沉默了下去,举着酒盏,一口一口往下狂吞。大唐帝国曾经的辉煌宛若就在昨日,只是谁也没想到,不过一觉睡醒,头顶上的天空就榻了下来。
“咱家也不是想涨他人志气。如果底下人都跟孙大将军一样,认真对待明天的战事,凭着人数和士气优势,未必会让姓王的小子捞到什么好处走。可谁要是拿对面那支安西军不当回事儿的话,恐怕会吃个大亏!”边令诚抿了口酒,心事重重地继续解说。
“王,王将军很能,很善战么?他那边毕竟人少,并且临阵经验也远不如孙将军。”崔光远最近几年一直在外边奔波,对安西军的战绩不太了解,皱着眉头询问。
“当年他西出葱岭之时,就带了六百来人......”边令诚冲他翻了翻眼皮,低声回应,“咱家当时以为他必死无疑,谁想得到,不到半年时间,他居然在药刹水那一带,硬折腾出数千兵马来,并且接连拿下了两座大城!”
“那你还一直试图除掉他!”不满意边令诚的态度,长安县令苏震低声驳斥。
“你以为是咱家想杀他么?”提起过去的事情,边令诚就一肚子邪火,“他又没得罪过咱家,咱家何必把他当成眼中钉?那是因为......”话到一半儿,他又本能地改口,“很多内情,没法跟你们细说。反正最初除掉他,肯定不是咱家的主意。到了后来,到了后来,即便咱家不出手对付他,他翅膀长硬后,也会对付咱家!哎,都是造化弄人,当年谁能想到,大唐这么快就垮了下去?”
众人摇摇头,跟着举盏叹气。叹罢之后,心里却愈发不是个滋味。当年高力士、边令诚等太监的举动,自然是祸国殃民。今天在座诸君,却也未必有谁屁股底下干净。是大伙在昏睡中一起动手,齐心协力,推倒了支撑大唐的最后一根擎天柱。才导致今日山崩地裂,洪水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