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没有,大燕国孙将军日前率部与安西军在永乐原激战,大败?”
“胡说,你肯定听错了一个字,是大败之,不是大败!我隔壁那个读书的小郎君说过,甭看这俩词就差的一个字,意思却完全相反!”
“你才胡说!我再没读过书,也知道这两个词意思不一样!是大燕国的孙将军败了!被大唐的王将军打败了。我表舅的小侄子的三妹夫的亲叔叔就住在岐阳那边,人家那边都接连放了好几天爆杆了。
“尽吹牛,怎么可能?那孙将军可是大燕国一等一的悍将!”
“人家王将军也是封常清的嫡传弟子呢!”
人们争论着,质疑着,将一个非同寻常的消息以闪电般的速度传播开来。越传,距离现实越远。
“那王将军是瓦岗名将王君廓的曾孙,祖传一杆大刀,刀刃长一丈,宽四尺,一刀砍下去,连泾水河畔的镇河铁牛,都能拦腰劈作两段.......”茶肆中,说变文儿的先生一拍铁尺,吐沫星子飞溅。周围茶客顾不上躲避,一个个仰着头,竖着耳朵,盏中的茶水早就喝干了,却是丝毫不觉。
“王将军祖上自恨读书少,做官之后,想方设法拜于李靖门下,传得一部兵书。这次,就是用了兵书上的妙计,在永乐原上摆起了一座八门金锁阵。孙孝哲乃一介莽夫,看不清就里,稀里糊涂扎进去,当然要吃大亏!”大户人家的族学中,教习们摇头晃脑,私下交流对此战的看法。同时不忘记了,标榜读书与尊师的重要性。
而在贩夫走卒当中,则普遍流传着王明允掘开泾河,水淹七军的故事。尽管泾水距离战场有数十里远,永乐原上连个大点儿水沟都没有。
更有甚者,干脆把战斗的胜负,归结为因果报应。信誓旦旦地说,王洵父亲当年仗义书财,曾经帮助一青楼女子脱离苦海。而在大战之前,曾经有一名老者闯入王洵梦中,要求他将战场摆在永乐原,必有奇兵助之。王洵醒来后,沐浴焚香,领军出战。果然在两军交手的最激烈时刻,地面上的野草突然自动打结成绳子,将孙孝哲麾下的曳落河纷纷绊倒.......
最后一个,显然是把春秋时代的“结草报恩”的故事,硬按在王洵头上了。闻者却都听得津津有味,谁也不肯深究。也难怪大伙听风就是雨,这场发生在京畿道永乐原的战斗,结果实在是太出离人们的想象了。在此之前,也有不少支持大唐的将领,曾经将叛军打得大败亏输。如河北的颜真卿、江淮的张巡还有朔方的郭子仪、李光弼,可那些战斗,唐军或者是躲在高大的城墙后坚守不出,或者遭遇到的不是叛军中的主力。那个曾像安西军这般,以骑兵对骑兵,以精锐对精锐,在野外战场,结结实实与敌人来了个硬碰硬?!!
那孙孝哲,可是一路从渔阳杀进长安,接连打败过封常清、高仙芝和哥舒翰三人的名将!无论是遇上谁,兵马都不比对方多。唯独这次,以众凌寡,居然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这,又说明了什么?
在极少数知道战斗真相人眼里,可品味出来的东西就太复杂了。是强弩之末难穿鲁缟?是大唐国运未绝?还是叛军的好运已经用完? 不同的人,从各自角度,给出不同的答案。
无论答案具体是哪一个,此战的影响,都如旋风般从永乐原向四下扩散开去。那些依旧奉大唐号令的各路东方兵马,个个都像刚刚喝了一碗千年老人参熬成的汤一般,迅速振作了起来。而那些任所距离京师较近,已经打定了主意要顺应天命的郡县官员,也将刚刚写好的降书小心翼翼地藏起,将刚刚挂上去的大燕国旗号降下,重新将大唐官袍穿在了身上。
形势由明朗转为混乱,他们需要更多时间开考虑,观望,才能决定下一步的作为。但接下来战局变化,却愈发令人目瞪口呆。刚刚在永乐原打了胜仗的大唐安西采访使王明允,居然不顾士卒疲惫,派遣麾下大将沙千里带领五千兵马直扑奉天城,一鼓而破之。随即,安西军大将方子陵带领三千兵马疾驰百余里,攻陷与长安城近在咫尺的云阳、泾阳两县。将两名投靠了叛军的县令当众斩首,然后卷了官库里的所有粮食和金银细软,赶在长安城的援军到来之前,扬长而去!
孙孝哲气得破口大骂,才把兵马调回长安。京畿道西部又传来警讯,安西军大将赵怀旭带领马步将士三千攻破武功城,兵锋直指咸阳。如果把咸阳再丢了,长安城可就被人扒得连贴身小衣都不剩了。孙孝哲匆匆忙忙派了麾下大将刘勇去救,却又是连安西军的影子也没摸到。
刘勇不甘心就这样空手而归,沿着官道又追出了五十余里,眼见就追到了渭水边上,路边的山谷中突然传出一阵号角,紧跟着,安西军大将宋武、马宝玉联袂杀出,直接将刘勇所部冲成了两段。
随即,赵怀旭从前方掉头回扑,鲍尔勃、贺鲁索索二人带着千余西域骑兵从背后杀来,切断了叛军退路。三支兵马围着刘勇部一通狂砍,直杀得人头滚滚,渭水为之赤。可怜的刘勇,连搬救兵的斥候都来不及派出,就做了赵怀旭槊下之鬼。麾下四千弟兄也近乎全军覆没,只有几个水性好的,跳进河里才跳出了生天。连滚带爬地跑回长安给孙孝哲送信!
这下,可是把孙孝哲彻底打疼了。有心起倾巢之兵找王洵决一死战,却又唯恐自己再度不慎着了对方的道,麾下连个守城的士兵都剩不得。只好强住这口忍恶气,一边从长安城内抓丁补充队伍,一边派人向顶头上司崔干佑请求支援。
崔干佑早就对孙孝哲这个骄横跋扈的家伙厌烦透了,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敲打对方的机会,岂能不好生利用?先义正词严地回了一封信,痛斥孙孝哲轻敌大意,折损军威。然后自己点齐了驻守在潼关的十万大军,以剿灭旧唐残部为名,径直向北杀去了。留下孙孝哲派来的搬兵的将领们对着空荡荡的军营大眼瞪小眼。
得不到崔干佑的及时支援,孙孝哲用起兵来愈发窘迫得捉襟见肘。没几日,又听闻安西军浩浩荡荡杀来。这回却是王洵亲自领兵,架设浮桥渡过渭水,直奔长安西南的鄠县。鄠县县令周永浩连续派出三波信使,向长安城求救。孙孝哲却没有在野战中击败安西军主力的把握,只好带着心腹幕僚躲进了西苑当中,对城外紧急军报视而不见!
鄠县县令周永浩被逼无奈,只好开城向安西军请降。王洵也不难为他,温言安慰了一番,然后卷了府库所藏,缓缓退向了北岸的醴泉。
如此折腾了近一个月,就连瞎子也看清楚了,孙孝哲已经拿安西军无可奈何。这下,京畿、关内两道原本就不甚安定的局势,一下子就炸了锅。还在观望状态的一些州郡,直接斩了安禄山派去的照想使节,宣布与叛军势不两立。一些已经倒向大燕国郡县,也开始重新检视自己当初的选择。特别是那些距离长安比较远的州县,地方豪族们干脆联起手来,驱逐了刺史、县令,向太子李亨派出使节,请求其早日命人来接管地方军政大权。
孙孝哲又气又恨,不得已,只好亲笔写了奏折,向大燕国皇帝安禄山告御状。奏折抵达洛阳的当日,恰恰崔干佑弹劾孙孝哲丧师辱国的表章也到了,当值大臣不敢怠慢,连夜送进皇宫请求安禄山圣裁。
安禄山正在后宫欣赏歌舞,突然被人打断,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待看到两名心腹重将不肯齐心协力追杀残敌,反而互相大扯后腿,气得暴跳如雷。当即踹翻了御案,扯碎了奏折,如果不是心腹太监李猪儿动做快,差点儿连玉玺都直接砸到窗子外边的荷花池里去。
“去,派人去给朕问,孙孝哲到底还会不会带兵打仗?如果不会的话,就趁早给朕滚回来,朕把西京道节度使的位置封给别人!”望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太监们,安禄山眼前一阵阵发黑。
打下长安都快两个月了,却依旧没出现各地州郡张灯结彩,倒履恭迎王师的景象。相反,没有入卫京师这个沉重任务之后,各地唐军立刻变得难缠了许多。大燕国的王师冲过去,对方要么是转身便走,要么躲入坚城后闭门不战。而待王师刚刚一回头,不安天命的残唐兵马又缀着马尾巴追了上来。令王师刚刚“平定”的州郡,转眼又陷入“唐逆”之手。
照这样下去,不知道多久才能拿下整个大唐!自己舍了在长安做驸马的亲生儿子庆宗而起兵,可不是只为了割据半壁江山!
注1:更正一处错误。第六节中,“当红太监严庄”为错误,改为第一权臣严庄。
第三章 国殇 (一 下)
第三章 国殇 (一 下)
想到被李隆基下令处死的儿子庆宗,安禄山又是一阵头晕目眩。那是自己十一个儿子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强于其他兄弟不知道多少倍。如果庆宗还活着的话,就可以代替自己外出领军,节制崔干佑、孙孝哲、阿史那承庆这些骄兵悍将。自己这个大燕国皇帝就不会当得这么累,这么没滋没味了!可该死的李隆基居然杀了他,根本不给自己借议和的由头将其换回来的机会!虽然前一阵子自己也下令将留在长安没来得及逃走的皇亲国戚,无论亲疏远近一并处死。却无法令庆宗再重返人间!
对,此事儿也是孙孝哲动的手!从这点上来看,他比崔干佑更懂得体察上意。因为喝了许多酒,安禄山的思绪跳跃得非常剧烈,很快,又从对儿子的追忆蹦到了孙孝哲与崔干佑两人的官司上。
“你们,愣着干什么,怎么不去拟旨。去,拟旨,申斥孙孝哲,要他检点过失,养军备战。然后再拟旨给崔干佑,让他分五百曳落河和四万精兵给孙孝哲,助孙孝哲早日平定西京、关内两道!”
没人敢接他的茬,即便是他最宠信的太监李猪儿也不敢。谁都知道,因为当年做节度使时,受过高力士的气,所以大燕国皇帝陛下最恨太监干政。今天他在火头上,胡乱下令,明天清醒过来,就会把敢于替自己书写圣旨的太监活活打死。
“拟旨啊。拟旨啊!都愣着干什么,莫非要朕亲自动笔不成?!拟旨,责令孙孝哲得到援军之后尽快西进,把那姓王的家伙给朕抓过来。朕要亲眼看看,他是否长了三只脑袋,六双胳膊!”迟迟得不到众人的回应,安禄山的怒火愈发不可遏制。
还是没有太监愿意主动承担这个荣耀无比的差事。那崔干佑可是大燕国的柱石之臣,向来得皇帝陛下宠信,骄横无比。今天帮皇上写旨分了他的兵,改日即便陛下不追究自己,也保不准哪天就遭到崔干佑的报复。而届时,谁又肯替几个没权没势的太监撑腰。
见众人再三拖延不动,安禄山彻底爆发,疯了般抽出腰间宝剑,冲着众人用力挥舞,“怎么了,你们都聋了,还是眼睛里边已经没有了朕这个皇帝!左右,都给朕推出去打军棍,每人四十下。打完之后,再推回来替朕办事!”
“陛下饶命,饶命!”众太监、宫女、乐师们闻听,赶紧齐齐地趴在地上请罪,“奴婢们不是有意怠慢,奴婢们只是,只是不会写字啊!”
“不会写字?” 安禄山楞了楞,猩红的眼睛里露出了几分困惑。“你等居然都不会写字?也对,李隆基那老家伙当年养着你们这帮优伶,不是为了处理朝政。朕的圣旨,自然也不能由你等来代写。李猪儿,李猪儿呢,死哪里去了,还不赶紧给朕滚过来!”
“来了,来了!”一直躲在安禄山背后廊柱阴影里的心腹太监李猪儿,手里捧着玉玺,连滚带爬地跑上前,躬身回应,“奴婢在,奴婢刚刚把玉玺拿去抆了抆,您看,完好无损!”
“朕用你献这个殷勤!”安禄山一脚踹过去,将李猪儿踢了个趔趄。“又不是伪唐的那个传国玉玺,摔碎了,随便找块石头再刻一个便是!准备笔墨,朕口述,你写!”
“唉,唉!”李猪儿好心被当了驴肝肺,却不敢叫屈。赶紧招呼人手收拾御案,磨墨铺纸,顺便借着没人注意的功夫,悄悄抹掉嘴角的血迹。
他本是辽东高句丽族的一名部落长老之子,十岁时随父亲到军中给大唐高官送贺礼,被安禄山看见,强行留在了身边做娈童。后来安禄山又怕他勾引自己的妻妾,亲自拿刀给他割去了子孙根。经此一劫,李猪儿对自己的未来彻底失望。干脆逆来顺受,百般逢迎,很快便成了安禄山身边无可取代重要人物。
安禄山称帝之后,念及李猪儿多年来伺候自己伺候得舒适周到,封他为镇国将军,右监门统领,将整个后宫都交给了他。然而官职高归官职高,事实上,安禄山还是把他当做个玩物对待。高兴时则留在深宫,与贵妃一道侍寝。不高兴则拳打脚踢,根本不顾旁边还有其他外人在场。
今天显然又属于安禄山不高兴的时刻。李猪儿遭了无妄之灾,心里又恨又怕。脸上却强装出几分笑容,一边带着几名太监收拾被安禄山踢翻的御案,一边低声说道:“奴婢读书少,不太懂得如何才能既把陛下的意思说清楚,又不至于引起崔将军的误会。否则,万一崔将军以为奴婢帮助孙将军压制他,恐怕会寒了潼关将士们的心!“
“朕都说了,朕口述,你写!”安禄山狠狠地瞪了李猪儿一眼,再度重复。旋即,又抬起脚来,冲着对方高翘的屁股用力来了一大脚,“朕怎么处理朝政,还用得找你个没卵蛋的家伙来教?滚出去,把严庄那老匹夫给朕找来。如果他已经睡下了,就拿冷水泼醒!”
“是,是,奴婢这就去!”李猪儿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看看已经被重新扶起来并收拾干净的御案,安禄山脸上又露出了几分赏识的笑容,“这小子,心眼儿倒是不少。也对,崔干佑和孙孝哲两个起了争端,朕不能让外人觉得朕只偏袒其中一方........。嗯,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