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凭虚头八脑的东西,李亨也知道未必能打动王洵。所以借着激励各地官员组建团练保卫家乡的由头,把目前王洵控制的六个州的人事、钱粮和兵马调度大权,也都顺手封给了他。反正即便不封,这些已经到了王洵嘴里的东西,暂时也没人能让他吐出来,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一系列示好的举动做下来,李亨都为自己的大度而感动了。可是传旨钦差马方一去就半个多月,却没送回来任何音讯。是王卿不肯顺应天意民心,接受朕的封赏?还是他已经跟太上皇那边有了勾连,准备替太上皇讨还公道?如果他突然翻了脸,借着太上皇的旨意向朕这边打过来怎么办?朕派谁去抵挡他?郭子仪和李光弼么?那史思明趁势再杀进河东,朕该怎么办?
想来想去,越琢磨,李亨心里越觉得没把握。有心再派一个钦差出去,将先前的封赏加加码,又怕被群臣抨击自己没有定力。只好继续躲在深宫中,一边抱着膀子承受塞上透骨的秋风,一边跟老太监鱼朝恩发牢骚。
“阿嚏,阿嚏!这鬼地方,才八月,怎么就冷到了如此地步?早知道这样,朕无论如何也不会奔灵武来,哪怕继续向西,到陇西、会州一带,也比在这里苦捱强许多!”
“陛下恐怕是心里冷吧!老奴怎么觉得,这秋风吹得人很爽利呢?!”鱼朝恩一手将李亨捧上了帝王之位,自然有资格倚老卖老,“不要着急,凡事要耐得住性子。当初陛下忍李林甫,忍杨国忠,前后忍了几十年,日子不也顺顺当当过来了么?那王明允再跋扈,再不讲道理,还能强过李林甫去?!不过时拿捏一下身段,希望让陛下多给些关注罢了。甭理睬他,如今之际,没有陛下,他还能效忠于谁?!”
第三章 国殇 (五 上)
第三章 国殇 (五 上)
“既然先生如此有把握,朕就放心了!”即便占得地盘再小,也是个九五之尊。李亨的脸色瞬间就黑了下来,皱了皱眉头,冷笑着道。“朕记得当日先生也是认定了安西军远来疲敝,无法阻挡孙孝哲的兵锋。谁料孙孝哲居然这么不争气,轻而易举就被安西军打了个大败!”
“军国大事,陛下应先问于左右丞相,再问于文武百官。”听出李亨的话里有刺,鱼朝恩毫不客气地回敬。“老奴不过是陛下身边掌管车马膳食的太监,能提出什么高明之策来?还不是赶鸭子上架,尽力让陛下宽心么!至于最后该如何决断,全凭陛下圣裁,老奴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越俎代庖!”
几根不软不硬的钉子,顶得李亨一口气喘不上来,差点没憋晕在当场。好在他做储君多年,“忍”字功夫了得。楞了楞,强压着命人将鱼朝恩轰出去的冲动,沉声说道:“朕不是已经习惯凡事皆交托于鱼卿了么?!裴冕他们几个,虽然立有拥立之功,哪及得上鱼卿多年来鞍前马后的情分?况且他们毕竟是当朝重臣,朕的许多体己话,跟他们说也不太合适!”
“陛下知遇之恩,老奴纵使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鱼朝恩先前之所以拿话挤兑李亨,就有争宠买好的意思。此刻听皇帝陛下已经开始服软,也不愿做得太过分。躬了躬身子,低声倾诉,“老奴乃无根之人,一颗心全系在陛下身上。陛下器重老奴,是老奴的福分。哪天陛下觉得老奴不顺眼了,老奴活在世上也就了无生趣了。届时不用陛下开口,自行走开便是,绝不敢心存怨怼!”
说着话,眼圈发红,真的就淌出了几滴泪来。
李亨见此,也是心里一阵发软。他器重鱼朝恩,不仅仅是因为对方老谋深算,其中还有一种曾经共患难的情分在。久而久之,这种情分就变成了依恋,即便已经觉得对方气焰嚣张,也舍不得让其离开。况且此刻鱼朝恩在禁宫内外安插了无数亲信党羽,当真称得上位高权重。李亨也没把握顺顺当当地将其从自己身边驱逐走。
快步上前,双手搀扶起鱼朝恩的胳膊,李亨也红着眼睛安慰:“先生这是哪里话来,哪里话来?若无先生,哪有朕的今日?朕今天就在这里答应卿一句,你我君臣一体,有始有终。绝不会出现刻薄寡恩那种事情。若是朕做不到,就让......”
“陛下不可!”鱼朝恩赶紧伸出手,连连摇摆,“陛下乃真龙天子,出口成宪。且不可随便发誓。老奴刚才只是被痰迷了心窍,满嘴胡柴罢了。陛下千万别当真。千万别当真。”
“唉!”李亨叹息着摇头,“朕虽然是九五之尊,却着实不愿意成为孤家寡人!身边连个能随便说说话的亲信都没有。”
“老奴知道陛下的难处。所以才劝陛下暂且忍耐一二!”鱼朝恩也跟着叹了口气,然后摆出一副忠直敢言的摸样,谆谆教诲,“陛下请想,太上皇那边,与高力士大将军之间的情分,亦如陛下待老奴。那封常清摆明了是被高力士和边令诚两个联手陷害而死,太上皇如果想重新获得安西军上下的拥戴,便留不得高力士。可没了高力士,太上皇有些不方便跟外人说的话,不方便交给外人做的事情,以后跟谁去说?让谁去做?哪个看了高力士的下场,又敢再步其后尘?”
后半句话,可是着实说到了点子上。直听得李亨心花怒放。对啊,倘若身边没了高力士,父皇还能依仗谁?然则不处罚高力士,他老人家又凭什么平息封常清嫡传弟子心中的怨气?!想到这儿,他微笑着点头,“如此说来,着实是朕急躁了!这鬼天气,先前还是冷风透骨,现在又是阳光晒得人浑身发烫。”
“灵武在大漠边上,向来就是早穿丝绵午穿纱的天气!”鱼朝恩接过李亨的话茬,笑着点头。“不过陛下不用在此地忍受太久了。往南四百余里的烛龙,据说有一处山谷内发现了多处汤泉,整个山谷的气候四季如春。老奴已经派遣李静忠前去勘察谷中地形,如果足够开阔的话,便可以在那里为陛下建一座行宫,陛下的亲卫和满朝文武都可以一块搬过去!”
长安附近的骊山上,便有一处带汤泉的行宫。置身其中是如何的舒适,李亨早就体验过。只是当时他还是太子,没资格长时间在骊山行宫逗留罢了。如今乍闻自己也能拥有一座,立刻觉得欣喜异常。看了看鱼朝恩满是皱纹的老脸,装模作样地推辞道:'“这个,是不是太奢侈了。毕竟朕才刚刚即位,朝中诸事未定。整军备战和将来收复失地,也需要大量钱财!”
“陛下无须为此等小事儿发愁。裴相那边,老奴已经跟他商量过了。如今长安城沦陷贼人之手,来不及伴驾出巡的文武百官或隐姓埋名,或屈身事贼,刚好给朝廷空出许多位置来。而灵武地处偏僻,又无法开科举选贤。所以还不如把多余的官爵拿出来,由各地有名望和家底儿的士绅充任。一则可收地方士绅之心,二来么,也可以补贴国用之需!”
绕着弯子说了一大车场面话,其核心无非就四个字,卖官鬻爵!李亨听得清清楚楚,也知道此举非长远之计,然而对温泉行宫和安逸生活的渴望,又令他生不起反驳之意。皱着眉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摆摆手,笑着道“也罢,既然先生和裴卿都认为此举可充实国库,朕也就不令你等为难就是。但只此一次,咱们当它为权宜之计,无论如何都不可再做第二回!”
“老奴遵旨!”鱼朝恩笑着拱手。灵武地处塞上,人丁单薄,既收不到多少商税,也收不到多少田赋。小朝廷想要在短时间内发展壮大,必须采取一些非常手段。而卖官鬻爵,便是见效最快的手段之一。所以无论今天李亨反驳不反驳,他与裴冕两个都会将卖官鬻爵的事情进行下去。只是有了李亨这个皇帝的首肯,做起来更名正言顺一些而已。至于买到官爵的人,过后用什么办法收回成本?此举对大唐的吏治将会产生什么长远影响,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作为一名太监,他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也懒得管那么多了!
第三章 国殇 (五 下)
第三章 国殇 (五 下)
得到了新皇帝李亨的支持,鱼朝恩雷厉风行,与崔冕、房琯等人一道,以最快时间将朝廷的“加恩令”昭告治下各州郡。自正四品上到从九品下,无论中枢还是地方,皆明码标价。并且特别加注,鉴于眼下阶段朝廷的实缺有限,所以实行先买先得的办法。若是来得不够及时,便只能按照“义助”朝廷的先后顺序,排队候补。但朝廷保证不会食言,待收复京畿、关内、河南、河北诸道沦陷之地后,便可以兑现承诺,钱货两清。
非但官职和爵位可以拿钱购买,为了表明大唐朝廷破釜沉舟的决心,天下僧尼的度牒也一并敞开供应。凡持有者无论是南派还是北派,禅宗还是净土宗,哪怕一句经文都不会念,也可以择地建庙,所辖庙产永远免除一切税赋。
这一招,可是比候补官爵的诱惑力还要大。一瞬间,灵武城里的剃头匠忙得手臂都抽了筋。到处都是买了度牒准备“出家修行”的高僧,连昔日开妓院的老鸨,都忙着找人落发,以便给子孙后代留一块远不用向朝廷缴税纳赋的佛门净土。
饮鸩止渴到了如此地步,也算旷绝古今了。鱼朝恩、崔冕、房琯等人却仍不满足,很快,又推出了“振武令”。宣布直属于皇帝陛下的左右龙武军,公开向全天下“招贤”。各地名门才俊,市井豪侠,凡能带子弟前来为国效力者,十人便可授为伙长,从九品陪戎校尉。五十人则实授队正,正九品仁勇校尉。百人则实授旅率,正八品宣节。若是能拉着上千弟兄来投,则无论出身,履历,皆封从四品将军。所带部属若能自备兵器战马,则职位封得更高,甚至直接赐予封爵也不无可能!
大唐素重军功,武将升迁一向严格,往日士卒临阵斩首三级,才能册勋一转。策勋三转,方得官升一级。到了灵武小朝廷这里,则一切都变得容易了。登时间,地方豪族纷纷派遣子侄带着家丁前来投效。一些在塞上聚族而居,一直不服从地方官员管辖的堡寨、村坞,也纷纷出钱出人,给家族换取一个正式的名份。到后来,甚至连塞外几伙恶名昭着的马贼,也被朝廷的“诚意”给感动,在其头领的统率下,洗心革面,宣布为“国”效忠。
几桶毒酒的日后影响如何暂且还看不出,然而在短时间内,却使得灵武小朝廷的实力如同被吹了气的猪尿泡一样飞速膨胀了起来。临时加盖的国库堆满了铜钱和丝帛,临时修建的牧场也跑满了骏马和牛羊。专门为李亨和文武官员修建的温泉行宫更不用说,几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增长,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赶在第一片雪花飘落之前,皇帝陛下已经可以在四季如春的汤泉暖阁中处理朝政了。
这些还不是最明显的政绩。事实上,收益最大的,是由朝廷直属的龙武军。从先前的三万人迅速膨胀到了七万挂零,并且当中近半为骑兵,着实称得上是兵强马壮。
手中有了这支“劲旅”撑腰,灵武朝廷的底气就与先前明显不一样了。再不肯低声下气地求着各路征战在外的大唐军头们承认自己的唯一合法地位,而是开始指手划脚,要求节度、镇守使和都督们,必须按照朝廷的最新命令行动。
大唐帝国地广万里,中间又隔着安禄山的叛军,朝廷的命令当然不可能迅速传达到每名领军的节度使、镇守使、都督手里。但是距离灵武较近的几支力量,却率先体验到了天子的豪情壮志。有人欣然领命,有人含糊其词,有人则使了些小手段,让传旨钦差连同圣旨,一并消失在半途中。
也有人真心担忧国事,觉得皇帝陛下和朝中诸位新贵的举动不太妥当,写了表章劝阻,但这些表章连皇宫都没机会进,全都被裴冕、房琯、鱼朝恩等人直接丢进了废纸堆。也不怪裴、房等新贵无海纳百川的肚量,实在是大伙都有说不出苦衷,早已经无法回头了。
那当朝第一重臣裴冕,早年试水科举,届届铩羽而归。好不容易搭上了京兆尹王鉷的门路,在其帐下做了一个判官,偏偏王鉷又因为过分跋扈,惹得李氏皇族和杨氏外戚联手打击,最后落了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没了王鉷这个大靠山,裴冕也就跟着被踢出了官场。好在他精神甚为坚韧,用尽浑身解数,又投于当朝权相李林甫麾下。不料连官服还没等穿戴整齐,李林甫又重病亡故,子孙党羽皆被杨国忠一网打尽。
因为投靠得晚,职位低微,所以裴冕受到的牵连不大。仅仅是割除了官职,逐回故乡交地方官员监管而已。回到家中休息了几个月,他重新振作精神,起身再战。这回终于投得了个好东家,成为哥舒翰帐下的一名司库参军。
哥舒翰素有慧眼识珠之名,所看中的英才,皆奏请朝廷委以重任。裴冕也借着这股东风,与来瑱、鲁炅、王思礼、高适、李承光、管崇嗣等人一道,平步青云,从司库参军升任为河西节度使衙门的行军司马。
哥舒翰潼关兵败,麾下众将或降或散。裴冕因为被哥舒翰留在了河西处理军中杂务,从而得以幸免。在哥舒翰投靠了叛军,河西节度府人心惶惶之际,裴冕“果于用事,兼善变通”的特长终于得到了发挥的机会,与几名留守官员一起,突然发难,铲除了节度使府中准备响应哥舒翰号召向安禄山投降的国贼,然后带着剩下的五千余名老弱病残,赶往京师勤王。
半路上,恰恰遇到了向西北逃难的太子李亨。裴冕当机立断,保护着惊魂未定的李亨掉头赶往灵武。随后,又与杜鸿渐、魏少游、崔漪、李涵等人一起,将李亨推向了皇帝的宝座。
凭借着这份拥立之功,裴冕终于也位极人臣,做了灵武小朝廷的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权力达到了臣子所能触及的最高点。 然而,虽然作为大权在握的宰相,裴冕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位置并不安稳。论名声和资历,他比不上开元十二年就做了奏授秘书省校书郎的房琯;论手中实力,他也比不上征战在外,将史思明部牢牢堵在井陉关以东不得寸进的郭子仪,李光弼;论根底深厚,他甚至比不上原朔方留后支度副使杜鸿渐、六城水陆运使魏少游、节度判官崔漪等,唯一可以仰仗的,便是善于揣摩皇帝陛下的心思,事事做到别人前头。
李亨不满意于灵武小朝廷的单弱,急于扩充实力。崔冕当然要想尽一切手段达成目标。尽管这些手段,在别人看来都过于匪夷所思,过于急功近利。而左相房琯,此刻也跟崔冕一样,迫切需要做到一些常人所不能之事,稳固地位。因此与崔冕彼此呼应,沉瀣一气。
房琯原本是替巡幸蜀中的老皇帝李隆基试探太子态度而来,发现李亨抢班夺位的势头已经无法挽回的时候,立刻顺水推舟,以李隆基的名义,口头“册立”李亨为皇帝。做了这件事之后,房琯便等同于自己断绝所有退路,除非李亨能如愿站稳脚跟,逼得老皇帝彻底交权。否则,必然要身败名裂。
两位宰相大人和皇帝李亨的需求一致,底下的人即便对新政有再多怨言,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况且如今朝中最有实力与崔冕、房琯等人分庭抗礼的大将军郭子仪正忙于应付史思明的疯狂进攻,实在无暇顾及背后的事情,也不愿意为此惹得文武失和,所以崔冕、房琯和鱼朝恩等人联手打造的新政,味道虽然刺鼻了些,却顺顺当当地执行了下去。
消息传到了洛阳,安禄山大喜过望。立刻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传令给孙孝哲,命其率部西征,务必将安西军拖在汾州一线,不能分身他顾。同时,命崔干佑部结束手中一切军务,挥师北进,直捣残唐余孽的老巢。
孙孝哲和崔干佑二将不敢怠慢,接到命令后分头展开行动。一个出长安向西,寻找安西军主力,试图洗雪前耻。一个渡黄河向北,绕过路上可能的阻拦,径自扑向灵武,以期建立不世奇功。
刹那间,京畿关内两道烽烟滚滚,支持大唐的各路兵马与两支叛军杀做了一团。无奈敌我双方实力相差过于悬殊,除了安西军还能勉强稳住阵脚,与孙孝哲部互有胜负之外。其他几路唐军,很快就败下阵来,被崔干佑从坊州一路赶向了灵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