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陵知道是有关宇文至的消息,又触动了王洵的心事。笑了笑,快步退开。众将见没更多热闹可看,也纷纷向王洵告退,然后去忙碌各自分内的事情。一直到五更时分,收尾的工作才彻底结束。
此战,崔云起所率领的五千援军基本被全歼,只有极少数最机灵者,在战斗刚一发起时就果断逃走,才侥幸没成为安西军的刀下之鬼。
安西军这边,则因为准备充分,战斗发起突然,又是以众凌寡,所以损失小到了差不多可以忽略的地步。所有伤亡数字加起来还不到三百人,其中还有一百多人是轻伤,好好将养半个月,就可以重新走上战场。
对于其他各路大唐兵马来说,这已经是辉煌的大胜了。然后在安西军将士眼里,却着实稀松平常。将战场打扫干净之后,众人连庆功酒都没兴趣喝,天亮之后便匆匆地整顿队伍,再度杀向了长安城外。
此战唯一活下来的俘虏,刘贵哲刘大将军也是忙碌了大半夜。为了活命,他怀着忏悔的心情,搜肠刮肚,将自己这段时间于叛军那边了解到的情况,事无巨细,全都给写了出来。每个字都一笔一划,书写得工工整整,遣词造句,也是平生从没有过的流畅。拿去考进士都够格了,拿来写悔过书,实在可惜。
悔过书交上去之后,便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人搭理他。直到大队人马回到了长安与咸阳之间的营地,上面才派了两个已经无法再走上战场的老兵过来,“贴身伺候”刘将军的饮食起居。
两个老兵瞧不起刘贵哲的为人,对他动辄拳打脚踢。刘贵哲只求能够活命,拳来肚子迎,脚往屁股顶,宁可被活活打死,也绝不敢吐露丝毫怨言。到最后,反而是两个老兵先泄了气,满脸鄙夷地往地上吐了几口吐沫,从此与他相安无事。
就这样又苦捱了十几天,终于苦尽甘来。这一日,刘贵哲正笑呵呵地给两位老兵抆靴子,王十三快步走到帐篷附近,向里边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命令:“你跟我走,大将军有事找你!”
闻听此言,刘贵哲的身子登时轻了好几十斤。从地上一跃而起,快步冲向帐篷口。走到半路,又转过头来,讪笑着将手中抆了一半儿的靴子递给了负责看守自己的老兵,“您老别生气,我一会儿回来继续给你抆。大将军找我有事,我不敢耽搁!”
“滚!”老兵用散发着馊臭味道的大脚,将他踢出门外。“你他奶奶的最好永远不要回来,老子才不想再看到你!”
“您老别生气,别生气!”刘贵哲又恭恭敬敬地冲着帐篷做了两个揖,才转过身,快步跟在了王十三身后,“这位将军怎么称呼?罪人好像在哪见过您?”
“你被俘虏的那天晚上,我赏过你几脚!”王十三头都不回,冷冷地说道:“你最好别再跟王某说话,否则王某可能忍不住又要揍你!”
“是,王将军!”刘贵哲吓得缩了缩脖颈,紧紧地闭上了嘴巴。
他保持沉默了,王十三却又突然有了谈性。一边快步往前走,一边用怀疑的口吻问道:“你也是唐人?”
“这.....?”刘贵哲小心翼翼地拉开几步距离,然后陪着笑脸回应,“回王将军的话,在下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祖上曾经追随太宗皇帝一道打江山,所以在渭河边上被赐了田产!”
“黄鼠狼窝里,生了一只耗子!”王十三摇了摇头,信口点评。在他本来的心目中,大唐上国的人,个个都应该像封常清那样,光明磊落,刚正不阿。即便做不到封常清那样刚正,至少也应该像王洵,做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原则。如杨国忠、边令诚那样的奸诈阴险,翻云覆雨的家伙,已经是唐人中最不堪者,一万人里也找不到第二个。却没想到,还有人会比杨国忠、边令诚之流更无耻,更没下限。
“嘿嘿,嘿嘿!”刘贵哲知道王十三是王洵身边的红人,不敢还嘴,只是满脸堆笑。对这种已经自己不把自己当人看的家伙,王十三也是毫无办法。撇着嘴摇摇头,继续快步赶路。
转眼来到中军帐外,王十三先进去通报。片刻后,里边传来亲兵们的呼喊声,命令刘贵哲入内觐见。后者赶紧整理了一下衣衫,小跑着入内。身子才通过门口,双腿已经软了下去,“罪将刘贵哲,拜见大都督!愿大将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起来说话!”帅案后的王洵今天心情好像不错,说话声音非常亲切。
“罪将,罪将谢过大都督!”刘贵哲又磕了个头,小心翼翼地爬了起来,等待王洵的下一步吩咐。
王洵今天穿了件纯白色的便服,看上去非常干净利落,“走近些,别距离那么远。你写的东西我都看过了,的确有些用场!”
这两句话,一下子就让刘贵哲吃了定心丸。后者立刻抬起头,献媚地笑着谦虚:“能对大都督有用,是罪将的荣幸。如果大都督需要,罪将可以为大都督做任何事情!罪将......”
“好了!你的心意我知晓了!”王洵笑着摆手打断,“今天叫你过来,的确有一项重要任务需要你去完成。本来我准备用别人,可是仔细一想,此事的最佳人选还非你莫属!”
大都督准备重用我?他不再想杀我了!一瞬间,刘贵哲欢喜的差点蹦将起来。又向前小跑了几步,躬身,长揖及地,“大都督尽管下令,哪怕是赴汤蹈火,末将亦绝不皱一下眉头!”
“用不到你去赴汤蹈火!”帅案后的王洵,笑容和气得如寺庙里的佛像,“我有一封信和几句话,需要你替我带给长安城里的孙孝哲。如果你能将这件事办妥当,以前的所有罪责,本帅都可以替你向朝廷求情宽恕。如果你没胆子去的话......”
下面的话,王洵没有明说,但陡然转冷的语气已经暗示了一切。刘贵哲躬到了膝盖处的身子,立刻僵硬得像一条死虾般,冷汗顺着额头鬓角滚滚而出,“承蒙大,大都督不弃,罪将,罪将理当效死。只是,只是罪将跟孙孝哲那厮,没有,没有任何交情。万一见不到他,耽搁了大都督交托的事情,罪将,罪将真是,真是百死都没法赎了!”
“你尽管去下书,他保准会接见你!”王洵笑了笑,语调强硬得容不下半分拒绝,“信我已经命人写好了。你换身衣服,然后立刻出发。把信交给孙孝哲之时,一定要用最大的声音跟他说,只要他肯主动离开长安,本帅保证绝不追杀。城里的其他人也是一样,既然没胆子出来决战,就干脆点儿,自己主动滚蛋。别终日像头乌龟般,躲在壳子里边唉声叹气!”
第五章 双城 (五 上)
第五章 双城 (五 上)
五千援军只活下来自己一个,还要带着一封充满侮辱意味的信去送给孙孝哲。不用仔细想,刘贵哲也知道自己非得被长安城里的叛军千刀万剐不可。然而假使自己胆敢拒绝,恐怕帅案后那个笑咪咪年青人会立刻下令将自己推出去斩首示众,一样是落不到好下场。
他不敢试探王洵的耐心,也不敢接下这个九死一生的任务。全躬着身子,汗水滴滴答答往地上落。王洵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摇了摇头,笑着吩咐:“十三,安排几个人送刘将军去下书。出发前记得给他换身像样装束,别丢了咱们安西军的脸面!”
“嗯,末将,末将遵命!”王十三很不情愿地出列,抓住刘贵哲的衣服,用力往外推。刘贵哲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几步,用乞求的眼神四下张望,却找不到任何同情与怜悯。只好把心一横,任由王十三将自己推出了议事厅外。
有亲卫拿来大唐武官的常服,在寒风中给刘贵哲换好。然后又牵来一匹骏马,将他搀扶了上去,用刀押着往长安方向走。远远地望见了西城门,王十三带住坐骑,将主帅的亲笔书信硬塞进刘贵哲怀里,大声命令:“王某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剩下的路,你自己往前走。记住,进城后千万别再想着玩什么鬼花样。那姓孙的早就被我家大都督打怕了,让他主动把长安城交出来他未必愿意,可让他交一两个人换取十天半月喘息时间,他肯定会感激不尽!”
“呃!不敢,不敢,王将军说笑了,说笑了!”刘贵哲暗地里打的就是将书信和口信一并吞掉的主意,听了王十三的话,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飞到了九霄云外。一边做着揖,一边信誓旦旦地保证:“大都督对罪将有不杀之恩,罪将绝对不敢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您尽管放心,即便刘某被砍成十段八段,临死之前,也会报答大将军的恩德!”
“你不敢就好!”王十三撇嘴冷笑。他才不会相信刘贵哲的誓言,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看清楚刀子握在谁手里。“实话对你说吧,这是你唯一的机会,若是把握不住,将来可是怪不得任何人。叛军那边的情况,想必你比王某还清楚。一旦安禄山恶贯满盈,你自己算算,其他贼人还能继续蹦跶几天?”
“这......”冰天雪地,刘贵哲的后背却湿了个通透。坐在马鞍上楞了好一阵儿,才抬起胳膊来,冲着王十三深深施礼,“多谢王将军指点。如果此番出使,刘某还能活着从长安城里走出来,一定会找机会报答将军的大恩!”
“你别再恶心我,就已经是报恩了!”王十三挥挥手,带着一干亲卫扬长而去。
毕恭毕敬地目送着他的背影在官道上去远,刘贵哲再度调转马头,鼓起全身勇气继续走向长安城的西门。这个城门他曾经走过无数次,却从没有一次,将腰杆挺得像今天这般笔直。
城中的当值叛军将领早就看到了外边的异动,不待刘贵哲走进羽箭射程之内,立刻从敌楼上探出半个身子,大声喝问道:“站住,干什么的?再靠近,老子可就不客气了!”
刘贵哲高高地将双手举起,以示自己没有任何不良企图,“我是崔干佑将军帐下的归德将军刘贵哲,半个月前在泾阳城外被安西军俘虏。现在奉安西军王大都督之命,前来给孙孝哲将军送信!”
“刘贵哲.......”当值的将领隐约听说过援军队伍当中有这么一号人物,皱紧眉头,迟疑着追问,“你没有死?崔云起不是全军覆没了么?”
“侥幸没有!”刘贵哲苦笑,声音里边充满了无奈与自嘲,“王大都督念在我还没来得及替大燕国立功的份上,就没要我的命。我只有一个人,除了防身的横刀之外,没带任何兵器。请将军大人放下吊桥,让我进城!”
“等着!”当值将领不太相信刘贵哲的话,手扶敌楼上的城垛口向外张望了好一阵儿,待确定了城门附近着实没有任何安西军的伏兵,才挥挥手,命人放下吊桥。却又不肯将城门打开直接放刘贵哲入内,只是用绳索垂下一个吊蓝,“你先把信和横刀放上来,下次再自己上来!别耍什么花样,否则我就把你乱箭穿身!”
他们怕我?刘贵哲楞了楞,猛然意识到一个荒诞无比的事实。他们居然怕我?我就一个人,连件长兵器没带,身上也没穿任何铠甲。这城里边居然是大燕国的军队,曾经一路从渔阳打到长安,没遇到过任何敌手
事实很清晰,城垛口处探出来的密密麻麻地箭锋,将守城者内心深处对安西军的畏惧暴露无遗。刘贵哲顿时觉得头顶上的天空高了起来,冬天阳光无比明媚。跳下坐骑,他快速将腰间横刀解下,将怀中的信取出,一并放进面前的吊篮里。“拉上去吧,注意不要弄脏了信皮。否则,你肯定担待不起!”
被一个反复无常的软骨头当众侮辱,当值的守将气得脸色直发黑,但是他却不敢拒绝刘贵哲入内。匆匆看了看信上的文字和火漆,便又命人第二次将吊篮放了下来。刘贵哲大模大样地坐进去,扯开嗓子命令守城者将自己拉上。然后劈手将信夺回,大声命令:“带我去见孙孝哲将军,我家大都督除了这封信之外,还有几句话要带给他!”
“你不就是个替人下书的俘虏么?牛气什么?!”当值的守将暗自腹诽,猛然间,目光看到刘贵哲身上崭新的安西军常服,心中所有不满顿时萎缩。摇头叹了口气,怏怏地将刘贵哲领下了城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