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碧微淡然一笑道:“妾身今儿才是头一回见昭训娘娘,对昭训娘娘的性情并不很了解,但想着昭训娘娘是欧阳家的女儿,欧阳氏乃邺都望族,在前魏的时候就是出了门的书香盈室,因此妾身想着昭训娘娘既然是这样的人家出来的,定然也是个重规矩的人。”
聂元生点了点头道:“下官虽然不敢过多打探后宫之事,但也听陛下身边的人提过,道是昭训娘娘极重规矩。”
所谓极重规矩,在某些情况下,也可以说是颇为自许。
这样一个人若是在自己宫里不见了东西,会怎么办?
尤其香凝墨虽然是贡物,但对于欧阳氏来说或者还要不打紧一点,这一方翠竹隐月澄泥砚台,按着聂元生的说法还是欧阳家的东西,欧阳氏特特拿了出来放在寝殿临窗的案上看着,可见对其的喜欢与重视。
如此莫名其妙的少了东西,欧阳氏这样自恃名门闺秀、又贵为太后甥女的人,又岂肯就这么吃一个哑巴亏?按着正常的程序,她头一个要问的就是留守的小宫女,自己手脚那样快,又有聂元生的配合,欧阳氏论吟诗作画或许强过了自己,可要说到了查案,怕就差得远了,虽然开窗之时飞溅了几朵雪花进去,但是一来寝殿里头有地龙,窗关上了之后,区区雪花很快就会干涸,二来,就算那窗户只是虚掩了上去被发现了这个漏洞,含光殿附近的雪都被扫得干净清楚,以牧碧微与聂元生的谨慎,自然都是不留痕迹,欧阳氏想把事情拖到牧碧微头上都难——如今两人都离开了含光殿,谁又肯承认?
欧阳氏查不出来,心中可想而知恼火!
聂元生仿佛明白了一些,但还是追问道:“牧青衣费了这许多功夫,难道就是为了叫昭训娘娘发作一番,好没心思与青衣计较吗?”
“所谓绳锯木断、水滴石穿。”牧碧微掠了掠鬓边碎发,回头冲他嫣然一笑,道,“聂侍郎既然晓得欧阳昭训是个重规矩的,就该晓得如今含光殿既然无端端的缺了东西,其中还有昭训娘娘所喜而放在了案头的一方砚台,那么必然晓得昭训娘娘这样讲究规矩的人定然不肯轻易的了结了此事的,到那时候,含光殿里的宫人少不得要吃些苦头了!”
“然后呢?”聂元生继续问道。
牧碧微把手一摊,道:“然后么,下一回妾身也不晓得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若是有,少不得要叫他们继续吃几回苦头,时间长了,次数多了,宫人们虽然比之昭训娘娘来卑微之极,可对昭训娘娘不满的人若是太多,纵然妾身那时候还是人微言轻不能说什么做什么,想来孙贵嫔她们也不介意帮一把手的,当然,也有可能孙贵嫔懒得管,但这也没关系,伺候昭训娘娘的人不高兴,想来伺候上头总也免不了疏忽,反正,昭训娘娘叫妾身今儿过得不开心极了,妾身也叫昭训娘娘烦一烦心,如此方晓得妾身的心情!”
说到了这里牧碧微话锋却是一转,笑吟吟的道,“当然了,这也是为着昭训娘娘好,毕竟今儿个她惹了姜顺华,顺华娘娘这会可是有了身子呢,这会虽然昭训娘娘人不在含光殿,可总也要回来的,因着顺华娘娘的事情,妾身想昭训娘娘如今定然是心里不快活极了!可是呢,碍着陛下的意思,怕也不能名正言顺的发作什么,如今妾身拿走了砚和墨,昭训娘娘可不是正好借这个机会痛快的发作几个人,也好抒发一下心中块垒?”
聂元生拊掌笑道:“到底是来跟昭训娘娘请罪的人,这般为昭训娘娘着想,昭训娘娘若是知道了,岂不是要对你感激万分?”
“妾身因这回不曾撞见昭训娘娘,心里惭愧得紧,所以也只能如此以为昭训娘娘解忧了。”牧碧微面不改色道,“这也不过是区区小事,若是这一回昭训娘娘忙着,不与妾身计较呢,将来妾身回报昭训娘娘的地方还多着呢!”
聂元生目光闪动,似在思索着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含笑道:“如今含光殿也去过了,东西也取了,替昭训娘娘发作人的理由也留了,未知青衣打算接下来去什么地方?”
不等牧碧微回答,聂元生慢条斯理道,“若是青衣没有旁的打算,或者还打算继续回平乐宫去……下官倒有一个建议,未知青衣愿意不愿意听?”
第六十四章 忍,不忍?
何氏惊得差点一把掀了面前沉重的长案,差不多是尖叫着问:“你说什么?!”
桃枝硬着头皮道:“听说姜顺华在祈年殿上跟陛下哭诉之时忽然晕了过去,孙贵嫔召了太医诊治说顺华娘娘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如今六宫都在给承光殿道贺,奴婢想着咱们殿里是不是也该备一份?”
何氏闻言闭了闭眼,身子就是一晃,吓得桃枝顾不得多想,膝行了几步扑到她跟前扶住了何氏的手臂一迭声的叫道:“娘娘?娘娘!”旁边桃叶与桃萼也是唬得赶紧靠了过来,如此服侍着何氏喝了两口茶,何氏才勉强稳住了心神,桃枝三人还未来得及庆幸,她已经一把拉住了桃枝的袖子追问:“那么如今陛下可是正在承光殿?”
桃枝闻言摇了一摇头:“听说太医诊出姜顺华的身孕后,孙贵嫔便借口祈年殿正在举办小宴,气息难免污浊,还是尽快送了姜顺华回承光殿里安胎为重,陛下高兴得极了,孙贵嫔又说,姜顺华之胎乃是陛下头一个子嗣,很该加些荣耀,陛下就叫了聂侍郎亲自去宣室殿里开私库赏赐姜顺华,又吩咐了以帝辇送姜顺华回承光殿……原本陛下倒也打算陪着姜顺华到承光殿的,却被唐隆徽以陛下在宴上已喝了许多的酒,怕酒气冲了姜顺华腹中子嗣,陛下因此作罢!”
“唐氏这个不上台面的东西,也只能拾一拾孙氏的牙慧罢了!”何氏听罢,先骂了一唐隆徽——她才进宫的时候,因盛宠很是威胁到了唐氏的地位,那会何氏不过区区良人,唐氏却已经封了隆徽,没少在唐氏手里吃苦,因此如今这满宫里头除了杀弟之恨的牧碧微外,要说最叫何氏痛恨之人,不是争宠的最大对头孙贵嫔,却是这唐隆徽,因此但凡与唐氏沾边何氏总是没有好话,这一点绮兰殿上上下下也是心里头有数了,桃枝自然不会劝说什么,安慰道:“可不是么?只是娘娘,姜顺华如今的身子乃是陛下头一个子嗣呢,按理说不论是男是女到底是陛下的长子或者长女,究竟有些不一样的,纵然将来有了其他皇嗣她这一个不算什么了,但至少如今该是个打眼的,可是孙贵嫔与唐氏一搭一唱的,姜顺华先头还在祈年殿上晕过了一回,陛下竟然当真被劝的连承光殿的门都不登了——可见啊陛下……”
说到了这里桃枝猛然醒悟过来接下来的话可不怎么好听,便含糊的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总而言之姜顺华就算有了身子可也未必能够越得过娘娘去!”
“那又如何?自牧氏入宫这几日来你们可见过陛下往绮兰殿而来么!”何氏冷笑了一声,以手抚胸,半晌到底宁静了心神,道,“桃枝你先去开了本宫的私库,挑合宜的东西送去了承光殿,就说本宫方才招待欧阳昭训时候吹了风有些咳嗽,怕过了病气与顺华娘娘,因而这才不敢亲自过去道贺——想来姜顺华才在祈年殿上哭闹了一回,又有了身子,此刻怕是乏得紧,也未必肯亲自出来应酬,多半是穆青衣或者笑人、宜人几个。”
桃枝点了点头去了,旁边桃叶见状插话道:“娘娘,那么先前守在梅林旁边的人……”
她这么一提醒,何氏顿时醒悟,赶紧吩咐:“都叫回来!姜顺华才莫名其妙的在梅林里对着欧阳昭训发过了火,虽然还不晓得原因,那边到底是个是非地,如今她有了身子,不拘陛下到底会不会因此重视她,便是看着太后那儿态度定下来前,总也不要去招惹了她!”
桃叶连忙道:“既然如此,那奴婢这就去!”
“这牧氏当真是好运气!”何氏这么一想,脸色又难看了下来!
桃萼赶紧劝道:“凭她运气怎么好呢,今儿在梅林里吹了那半晌的风也够她受的!再说这牧氏既然已经进了宫,又只是个小小的青衣,见了娘娘说话都要持着奴婢的本份的人罢了,这两回她躲了过去,莫非还能够躲一辈子不成?”
何氏听了,叹了口气:“咱们陛下你还不清楚吗?”
桃萼掩嘴道:“奴婢说句话儿娘娘不要见怪——那一位可没有娘娘这样的福份吧?娘娘想着,那一位晋位的槛儿可是太后娘娘亲自在盯着,莫作司亲自送药,连陛下都奈何不得,就算陛下暂时宠着她,至多给些赏赐罢了,这身份一日不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牧氏又有什么前途可言?”
“话是这样说,可世事无绝对。”何氏脸色却依旧不太好看,摇着头道,“尤其如今牧齐、牧碧川过了朝议,当初聂元生那番话端的是厉害——他先同意了左右丞相叫牧氏不为妃嫔,继而又同意了不因牧氏入宫而赦免牧氏父子,将此事放到了朝议上去,如此牧氏入宫便不再是为父兄赎罪!那么左右丞相反对她为妃嫔的理由当然也不成立了!”
桃萼闻言吃了一惊:“怎能如此!聂元生竟会这样帮着牧氏!”
“聂元生不是帮她,此人一向站在陛下那一边!”何氏冷笑着道,“他当初这么做,无非是为了留退路,你看,若是牧氏能够一直得宠,陛下宠她宠到了非给位份不可、然而太后那边却又不肯停了避子汤,或者避子汤停了也难有孕时,聂元生便可以此为她开脱,这样既哄了陛下高兴,又叫牧氏欠了他的人情!牧氏欠他人情,可不就等于牧家欠了他的人情?”
说到这里何氏切齿道,“你道他做什么劝说陛下答应了朝议牧齐父子之罪?那是因为他早就笃定了左右丞相绝不会坚持重处牧齐父子!雪蓝关苦寒,除了牧家人,旁的武将都是千般不愿万般不喜才肯过去镇守!再者……”何氏冷笑了一声,方继续道,“杀了他们父子乃是本宫跟陛下求来的承诺,早先陛下欲立祈年殿的那一位为皇后时,前朝与太后都大为震惊,此事虽然因反对激烈叫陛下不得不作罢,但从那时候起,前朝对于这六宫也是警惕得很了!谁叫本宫没个似左昭仪、欧阳昭训,哪怕是牧氏那样的娘家呢?本宫的出身,只要得了君上之宠,在他们眼里那就是狐媚惑主、红颜祸水了!而若今儿这么做的是左昭仪,你瞧前朝会怎么说?恐怕会说左昭仪深明大义呢!当然左昭仪根本不必自己说,她只管做足了那不干涉朝政的贤德妇人,曲家上上下下有得是人能够在朝堂上替她表达意思!”
何氏叹息:“说到底,本宫娘家官职实在太过卑微了些,连上朝的资格都无,不由得本宫不自己来讨个公道!可陛下又不爱政事,如今左右丞相把持朝局,就是本宫还未曾失宠,高些的位置也只能谋取到外放罢了……”她声音哽咽起来,“说是一个何家,可真正能够做本宫母女三人将来依靠的也只得海郎一个人罢了!原本想着他出去游历归来,恰好寻个合适的机会与陛下提起,海郎年幼,一州之尹牧或许担当不起,但做个司马、长史之类先历练着几年磨着资历,等到他加了冠,若本宫还不曾失宠,差不多也能扶持他做到刺史之位,届时设法为他娶个世家之女,总也有登殿议政的一天,那会便是本宫已经年老色衰为陛下所厌弃,可若海郎争气,在这后宫里头总也能过下去,而外面三娘的前程也坏不了……如今……如今竟全要便宜了那起子娼.妇生的东西!这叫本宫怎么甘心!怎么甘心!!”
桃萼见她说着说着就大哭起来,也是慌得不行,跪在了地上陪着哭道:“奴婢晓得娘娘伤心难过,郎君去后娘娘除了在陛下跟前,私下里就没有开颜过的时候,只是如今那牧氏正在得意,娘娘不忌惮她也想一想孙贵嫔,早先娘娘才进宫的时候唐隆徽因娘娘得陛下喜欢,处处与娘娘过不去,那会连奴婢们都看不下去,要为娘娘与陛下告状,可娘娘却把奴婢们拦阻了下来,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唐隆徽固然位份还高于娘娘,可这些时候以来在娘娘手里吃的苦头还少么?唐隆徽如今见着了娘娘简直恨不得绕路走呢!娘娘当时忍得,如今求娘娘也先冷静冷静,牧氏进宫满打满算还不到五天哪!她总有落到娘娘手里的时候!”
“到时候奴婢定然亲手收拾她替娘娘出这口气!”桃萼抱着何氏,一字字发誓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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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翠抱了披风茫然的站在了梅树之下,今日的雪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牧碧微离开前随手丢下的花枝并披风被吹开了一段距离,但到底还露着一角,叠翠这会身上虽然也穿了自己的另一件披风,可看着自己好心好意解下来的披风、而自己冻得扎手扎脚,一路躲躲闪闪回了冀阙宫的景象仿佛又浮现在了眼前,方才折回平乐宫后因梅林四周有人看守,她就算在风荷院里加了衣裳,等了这许久才等到那些人离开莫非容易么?
此情此景由不得叠翠觉得心底一阵阵的羞恼涌上心头,一面想着这牧青衣如此狠心,将自己一片好意糟蹋至此,自己还要巴巴的与她送了披风过来做什么?!
另一方面却又想到了自己在这宫里已经蹉跎了数年,因着葛诺的缘故,又因为无钱打点内司的缘故,想要伺候到旁的贵人又谈何容易?牧碧微再不好,到底如今正得着宠,便是她将来倒了,趁着这会哄了她高兴多得些赏赐傍身也好——若是牧碧微能够晋为正式的妃嫔呢,即使阿善进了宫来,自己是最早伺候她的人,地位也低不到哪里去……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难道就这么做个寻常宫女到了时候出宫去做人续弦或者偏房吗?!
一时间,叠翠心头一片的茫然,她怔怔站在了地上的梅枝前,觉得从来没有这样彷徨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谈不上尊敬,但颇为客气:“牧青衣?”
叠翠茫然的转过身去。
却见自己从前见过两回的承光殿大宫女笑人手里亦捧了几枝梅花,正从不远处匆匆而来。
第六十五章 姐弟
叠翠心事重重的回到风荷院,却见门口居然换了葛诺在守着,不觉一怔,冲口便道:“怎的你守在这里?”
葛诺忙把院门关了,将叠翠拉到了一边低声道:“姐姐你这是怎的了?说是去与青衣送衣服,青衣回来了你也没回来——可把我急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