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习武闯荡江湖都吃过不少苦,但上一次为这种小事掉眼泪是何时,雪芝自己都记不住。身上有姑娘不应有的伤疤,但她反而觉得那些是一种成就。她小时候,有一次摔得连海棠都看不过去,告诉她疼便哭出来,不要憋着。但雪芝一直没弄明白,为何要为了身上的小伤口哭。她生长在封闭的重火宫,对男女之事了解几乎为零,初出江湖,略懂了点,但到底年少,从不曾被人这样说过。因此,刚一跨出正厅大门,她便再难控制,哭得一塌糊涂。
但是还没出去,林轩凤和夏轻眉已经出来。
“雪芝,对不起。”林轩凤略垂头,“我答应你二爹爹,要保护好你和奉紫,但我什么都没做到。”
雪芝背对着他们,抆拭眼泪都不敢。
“原双双心疼奉紫,也希望她变成最优秀的姑娘,所以对你多少不公平。”林轩凤长长叹了一口气,“会给你带来这么多困难的是你的身份,但人的出生是没有办法改变的。虽说如此,是否鼓足勇气走下去,是取决于你。你的敌人不是任何人,而是你自己,还有整个天下。”
“叔叔你什么都不用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脚下有半融的雪,眼泪一旦没入,便再也找不到。雪芝没有回头,径直往前走。但刚一到灵剑山庄的正门口,又有人追上来。
“重姑娘。”这一回是夏轻眉。
“我都知道,不要再说。”
夏轻眉绕道雪芝面前,垂头看看她:“哭花了脸可不漂亮。来,笑一个。”
雪芝不敢直视他,只是埋着头道:“可是,我并未得罪原教主,她却如此憎恶我,我真不明白。”
“这世上所有无缘无故的憎恶,只有两种解释,一是嫉妒,一是求而不得。原教主对你,我虽不知为何,但必然是因为前者罢。奉紫是倒了八辈子的霉,遇到了这么个师父。不过还好她没被原教主影响,不然太可惜。”
“这样说可会不妥,她……可是奉紫的师父。”
“她待我确实不薄,我却不喜欢她对你的态度。”
雪芝揉揉眼睛,破涕而笑:“没想到夏公子说话还有几分耿直。”
“不必如此客气,只希望重姑娘放宽了心,对于无关人之言论,大可泰然处之。”夏轻眉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喉咙,说罢又笑起来,“赶快把眼泪抆干净,上官公子还在下面等你吧?让他看到你这样子多不好。”
雪芝这才反应过来,往下看去。上官透还站在阶梯半中腰,不过是背对着他们的。
“我真该走了。”雪芝连忙跑下去,又回头,笑得无比灿烂,“谢谢你。”
“不客气。有缘再会。”
雪芝刚一下去,上官透便回过头来:“已经说好……怎么眼睛有点红?”
“没,没有啊。”
“是不是刚才在门口那人把你弄哭了?”上官透戴上连襟帽,立即往上面走,“我去收拾他。”
“没有没有,夏公子是来向我道别的。”
上官透慢慢转过头,几粒微小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夏公子?夏轻眉?”
“嗯。”
“我去把他的皮剥下来。”上官透又往上走。
雪芝连忙拽住他的手臂:“等等,传言不是他的错。”
“我知道。但若没有他,别人也不会这样说你。这样的人好了也没用,消失比较好。”
雪芝还是死命拽住他的胳膊,一个劲往下拖:“不要不要,我真的不讨厌他。”
上官透回头,看了雪芝许久。直到看到她头皮发麻,才微笑道:“芝儿说什么便是什么。但若有人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知道么。”
“是,昭君姐姐!”
上官透又一次一动不动望着她。雪芝声音放低了很多:“透哥哥……”见上官透满脸笑意,她的心情也舒坦许多,又想到方才和原双双的对话,不禁喃喃道:“原双双这人真是好生奇怪。”
“为何有此一说?”
“我听她说话,不时会蹦出一些文绉绉的句子,倒像是个读过书的人。可是,她的所作所为,又时常让人觉得只是个市井悍妇,真是让人摸不清头脑。”
“芝儿好眼力。其实,原教主原本生于名门望族,父亲是平章大人,可惜后来因犯文字狱,被斩首示众。她家中无男子,后继无人,不过多年,便家道中落。如此,她才习武步入江湖。”
“竟是这样。这么说,你们很早便认识了?”
“小时见过她一次,印象不深。不过,我曾听一些官员说,原教主其实饱读诗书,为文章,善小学(1)。她现下刻意表现得无知凶悍,应与父亲受刑有关。”
要从深闺千金走到今天这步,看来,中间必有诸多苦痛。不过,原双双那张牙舞爪的性格,雪芝实在喜欢不起来。见她拉长了脸,上官透知道她是心情不佳,转而道:“芝儿,过两天这里会有庙会,你想不想去看看?还是说直接去少林寺?”
“庙会!庙会!”
她欢天喜地地叫了一阵,留意到上官透不仅笑意更深了些,也丝毫不排斥她拽着他胳膊。而他手臂和她想的完全不同。他看上去是那么纤长的人,胳膊上却硬邦邦的,除了骨头便只有肌肉,是标准习武男子的手臂。她无端脸上一热,松开了手,扭头跑下阶梯。
从灵剑山庄回到仙山英州,雪芝突然大转变。仙山英州的一二楼是饭厅,三四楼是客房,上官透和雪芝都住在三楼,俩人的房间中间只隔了一个隙宇。即便如此,前一夜他还是被叮叮咚咚的声音惊醒了数次。奇怪的是他们一回去,雪芝的房间一直都很安静,直到晚饭时分,上官透去她的房间叫她,发现她不在,于是下楼找仲涛。到用膳时间,仙山英州门庭若市,裘红袖腾了个包间,让他们先休息。上官透问仲涛雪芝去了何处,仲涛指了指厨房。上官透一脸疑虑地去了厨房,竟然看到雪芝在里面蹿来蹿去,帮忙洗菜切菜。上菜时,雪芝才跟着裘红袖一起端着菜过来,笑得像朵盛开的小牡丹。上官透看着一盘盘端上来的佳肴,道:“芝儿,你去做饭了?”
“没有,我不过帮红袖姐姐而已。我不是很会做饭。”说到这里,用筷子指了指水晶饺子中形状最奇异的一个,“这个是我做的。”
仲涛清清嗓子,用手在脸上抆了抆,转过身去。雪芝不是很高兴:“放心,这一个我来吃。”
开饭后,雪芝立刻为上官透盛了汤,夹了碧螺虾仁,笑道:“透哥哥请用膳。”
女子捧着哄着上官透这种事,仲涛和红袖早已习以为常,也并不觉得古怪。但上官透目瞪口呆。他已经过了要问“你为何要对我好”的年纪,只好笑着说谢谢,然后莫名其妙地吃饭。雪芝看着上官透吃下去,继续笑道:“好吃吗?”
上官透表情有点僵硬:“好吃。”
雪芝又三下五除二吃下自己的饭,快步走到上官透身后:“透哥哥,今天辛苦你,有没有觉得很累?”
上官透道:“还好。你不吃了?”
雪芝立刻把双手放在上官透肩上:“我帮你捶背吧。”语毕开始在他背后捶打按捏。上官透身子都僵了,但还是不知道如何反应。
上官透不语,饭也没吃下去。他原本打算等雪芝按完再吃,最后终于忍不住转头拦住雪芝:“多谢芝儿,我还好。你去玩吧。”
“无妨,你吃饭,我帮你捶背。”
裘红袖慢慢将身子探前,歪头看着上官透:“第一次看到一品透这么紧张。芝儿,你停停吧,再捶下去要折寿。”
仲涛道:“今天怎么了?以前不是三个女子帮你……”
上官透抢先道:“芝儿,你喜不喜欢逛道场?”
“透哥哥喜不喜欢呢?”
“我不是很喜欢。”
“那我也不喜欢。”
上官透又一次沉默。仲涛看看雪芝,又看看上官透,再看看裘红袖。裘红袖嘴边挂着诡异的笑容。上官透开始找话题,但无论说什么,雪芝总是迎合他,奇怪的气氛便持续了一个晚上。最后雪芝犯困回去睡觉,上官透才松口气,和另外俩人正常说话。仲涛道:“我说光头啊,你出什么问题了?我看妹子这么乖巧,你还表现得跟做了亏心事一样。”
“芝儿平时性格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她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