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里并无他人,只有鬼谷子盘腿端坐,显然早在候他。
看到先生这般认真,庞涓倒是踌躇了,欲再寻花,又觉不妥,只得硬起头皮走进,在鬼谷子面前伏地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劈头问道:“你的山花呢?”
“回禀先生,时值季秋,百花开过,弟子寻有多时,竟是看不到一株山花。”
“看不到山花,你的袖中却是何物?”
庞涓大吃一惊,心道:“真是神了,连此袖中之物,先生也能看出。”迟疑一下,从袖中摸出那株已是半萎的山花,双手呈上,顺口解释,“这株草花不为大器,弟子本来不屑摘它,后来实在寻不到其他山花,方才带它回来。只因此花非弟子所愿,是以未曾示予先生,还请先生见谅。”
鬼谷子接过山花,端详一阵,递还庞涓。
庞涓接过,见鬼谷子闭目端坐,似在运神冥思,顺手将花放在一边,叩首于地,静候先生卦辞。
鬼谷子冥思有顷,睁眼说道:“此花共开一十二朵,昭示你荣盛一十二载。此花采于鬼谷,见日而萎,鬼旁着委,喻你成功之地当在魏国。”
庞涓心中忖道:“昨晚我已讲明去魏应聘,成功之地自然是在魏国,此事何劳再说?”
庞涓正自思忖,鬼谷子话锋一转:“不过,你拔后弃之,弃后复拾,心怀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后必将欺人,亦终将受欺。”
庞涓再次忖道:“常言道,兵不厌诈。这个世道,我不欺人,人便欺我,此话又是哄人。”
鬼谷子似已猜出庞涓心中所想,略顿一顿,轻声叹道:“再容老朽饶舌一句,此花名叫马兜铃,马喜食之,羊却不喜,因而,老朽送你一句偈语:‘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庞涓再三拜道:“先生所判,弟子谨记于心。”
鬼谷子追问一句:“你谨记什么?”
“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鬼谷子轻叹一声,起身说道:“记住就好,你可以下山了。”
庞涓冲着鬼谷子的背影再拜三拜,见鬼谷子已进洞中,这才起身,正欲出去,忽又看到地上的山花,弯腰捡起,一边端详,一边走出草堂。
走有一时,庞涓将那半枯的山花“啪”地甩到路边:“什么荣盛一十二载?什么马喜食之,羊却不喜?如果猪也喜食,又该如何?想必是先生见我执意下山,心中不快,这才拿话唬我。抑或是先生故弄玄虚,断不可信。”
庞涓回到自己的草舍,开始收拾行装。他翻找衣物,拿出两件像样的放进包袱,又从床底取出一只布包,打开来,正是那捆他凭记忆抄写出来的《吴子》。
庞涓翻看一阵,轻声叹道:“唉,可惜只有六篇。要是一部完整的《吴子》,该有多好!”
庞涓将这捆竹简小心翼翼地包进衣服,放进包袱,复将包袱放好,出门拐进孙宾的房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
庞涓略略一想,顺路而去,走到一处僻静山坳,果见孙宾正在闭目冥想,身边并无竹简。
“孙兄。”庞涓直走过去。
“贤弟?”孙宾见是庞涓,又见他一脸沉郁,颇觉惊讶。
庞涓扑地跪下:“师兄在上,请受师弟一拜。”
“贤弟,你——”孙宾忽地站起,一把扯起他道,“你这是怎么了?”
“孙兄,”庞涓缓缓说道,“在下是来欲别孙兄,这要下山去了。”
“啊?”孙宾猝不及防,怔在那里,半晌方道,“贤弟,这……这么大的事情,你——你该早点告诉愚兄才是。”
“在下也是临时决定的。”
“怪道这几日贤弟心神恍惚,原来是为此事。”
“是的,”庞涓点头承认,“在下心神恍惚,是因为主意未定,这一定下,谁都没说,第一个就来告诉孙兄。”
“谢贤弟看重。此事先生知道不?”
“在下已经别过先生了。”
“哦?”孙宾又是一怔,“贤弟何时动身?”
“明日鸡鸣时分。在下也想知道,孙兄打算何时下山?”
“唉,”孙宾长叹一声,“似我这般呆笨之人,虽然进山三年,却是处处懵懂,哪里能及贤弟,仅此三年,就已学有大成。至于出山之日,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孙兄不必自谦。”庞涓安慰道,“孙兄为人为学,一丝不苟,在下愧不能及。在下急于出山,无非是山外热闹,在下浮躁之心无法按捺,蠢蠢欲动而已。不像孙兄,沉稳若定,大器晚成。”
“贤弟说外话了。就用兵而言,列国之中,贤弟无人可及,建功立业必是早晚之事。”
“谢孙兄吉言。在下临别,还有一事相求。”
“请贤弟直言。”
“先生学问,高不可测,纵学一世,也是学不完的。在下急于求成,仓促下山,心中却是忐忑。在下走后,先生若有绝学秘笈传予孙兄,万望孙兄看在你我结义的情分上,教知愚弟一二。”
“贤弟客气了。贤弟放心,愚兄若有所学,一定诉予贤弟。”
庞涓复叩于地:“就孙兄此言,请受庞涓三拜。”
孙宾再次将他扶起:“贤弟——”
庞涓却推开他,连拜三拜,起身握住孙宾之手,泪如雨下。
二人伤感有顷,孙宾道:“贤弟在此稍候,在下这就告诉大家,今晚为贤弟饯行。”
“这就不必了。”庞涓摇头道,“鬼谷之中,在下割舍不下的唯有二人,一是孙兄你,二是师姐。其他人,就不惊动了。”
“这样不好吧。我们几人好歹也是共学三年,贤弟要走,无论如何也该打声招呼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