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心里一动:“请问先生,如果揣摩已成,得失已权,如何出言,可有依循?”
鬼谷子呵呵一笑:“当然,捭阖道术,皆有循依。如果揣摩已成,利弊已权,则可决定如何出言。一般说来,当因人而言。与智者言,依博;与博者言,依辨;与辨者言,依要;与贵者言,依势;与富者言,依高;与贫者言,依利;与贱者言,依谦;与勇者言,依敢……”
张仪恍然悟道:“先生是说,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正是。”
“那……如果不是出言,而是谋事呢?”
“也有所循依。一般而言,谋阴不谋阳,谋私不谋公,谋奇不谋正。”
苏秦垂头,喃喃重复:“谋阴不谋阳,谋私不谋公,谋奇不谋正……”
鬼谷子见他眉头皱起,进一步解释:“换言之,善谋者,在阴,在私,在奇。谋事,必阴;谋君,必奇;谋臣,必私。”
先生和玉蝉儿走后,张仪反复咬嚼鬼谷子最后一句话,“谋事,必阴;谋君,必奇;谋臣,必私”,越琢磨越有意趣,恍然悟道:“师姐如君,谋师姐,必奇。师姐心中是否有我,尚属未知,待我想个奇策,得个实证。若是师姐心中有我,再和盘托出心事不迟。”
张仪闷头苦思一时,一拍大腿:“有了,先生说的是,‘与智者言,依博;与博者言,依辨;与辨者言,依要;与贵者言,依势……’与师姐言,当依悲才是。蝉儿面上冷酷,内中却有慈爱,待我作残自己,演一场苦戏,或能试出她的真心。”
东山谷里有一棵合抱大的柿树,眼下正值柿子成熟时节,树上挂满红红的果实。黄昏时分,张仪告诉苏秦,说是东山摘果去了。
眼见天色昏黑,仍然未见张仪回来,苏秦大急,因为秋天正是山猫、狍子、野猪等大型走兽猖獗之时,谷中诸人往往在天刚落黑就回谷中,轻易不走夜路。
苏秦寻至草堂,又在谷中喊叫几声,断定张仪出意外了,急急叫上童子、玉蝉儿一路寻去,果见张仪躺在那棵柿子树下,两手紧紧抓着一根断枝,已是“昏厥”。
苏秦大惊,伸手探过鼻息,见呼吸仍在,略略放下心来,低头轻喊几声,张仪仍无反应。苏秦上前,正欲背起张仪,玉蝉儿急道:“苏士子,慢!”
玉蝉儿弯下身去,拿出张仪的一只胳膊活动一下,把脉有顷,复将他的肢体逐一查验,看到并无外伤,脉搏也无大碍,这才与童子协力将他搀起,轻轻放到苏秦背上。
快到谷中时,张仪总算哼哼唧唧地呻吟出声。苏秦加快脚步,回到草舍,将他放到榻上。玉蝉儿再度检查时,张仪大呼小叫,这儿疼,那儿麻,全身上下竟是没有一处舒坦的。玉蝉儿初修医道,自也识不出真假,左按右扭,折腾约有半个时辰,认定张仪摔得不轻。因见并无明显外伤,最终推断他可能伤及内脏了。
玉蝉儿自修医以来,虽是读书不少,也治过几桩小病,似此“严重”摔伤还是第一次,因而甚是上心,这日夜间,死活也不回去,定要陪在张仪身边观察病情。
翌日晨起,玉蝉儿发现张仪的左脚踝有点肿胀,伸手一摸,张仪又惊又乍,大呼小叫。玉蝉儿找到病灶,紧急忙活半日,调好草药为他敷上,又配几味草药,亲自煎熬,药好之后,又亲口尝过,这才端与他喝。
看到玉蝉儿如此上心,张仪哪里把持得住,内中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嗒嗒嗒”地滴进药碗里。玉蝉儿掏出丝绢,为他抆过,小声说道:“张士子,莫要伤悲,蝉儿看过了,只是左脚踝扭伤,并无大碍!这碗药是蝉儿配的,可调内中阴阳,利跌打损伤,若是喝下,兴许会好一些。”
张仪泣不成声,哽咽着点点头,端起药碗,咕嘟几声,和泪喝了。
玉蝉儿走后,张仪独自躺在榻上,又流一会儿泪,叹道:“唉,这番苦头,看来没有白吃。只是……蝉儿这样子待我,我这里疑神疑鬼不说,这又装腔作势,弄得就跟真的一样,愧对她了。”
张仪闷头自责一番,心里略略好受一些,七想八想一阵,歪在枕上甜甜睡去。
在玉蝉儿的精心调养下,张仪的“伤势”痊愈得甚快。几日之后,肿胀消除,张仪也能“勉强”下榻,跛脚走动几步。玉蝉儿看到,开心得如同孩子一般,出去寻来一根木棒,定要苏秦削成一根拄杖。张仪看在眼里,多出一份感动之余,更加坚定了先前的推断。
因张仪之伤尚未全好,宿胥口大集之日,苏秦就与童子一道下山,购置日用物什。次日黄昏,二人返回谷中,张仪自是急不可待地向苏秦打探山下状况。苏秦将听到的各种传闻略讲一遍,多与孙膑、庞涓二人有关,说他们在魏如何了得,说孙膑如何被魏王聘为监军,如何促使魏国耕战兼顾,魏人又如何减赋免税,魏国如何因之大治等,听得张仪心猿意马,两眼圆睁,雄心勃起。
苏秦肩背许多物什,又走了大半日山路,甚是疲累,讲个大略,也就拱手告辞。苏秦刚出房门,张仪之心就似被人猛揪一下,陡然一颤。
张仪从榻上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几日来,他的身心全都系在玉蝉儿身上,竟将此生的宏图大略,对秦人的深仇大恨忘了个干净。苏秦一席话,将他这份心思重又唤回。是啊,如果选择玉蝉儿,此生只能待在山上,跟随先生终老于山林,因为玉蝉儿不是那种贪恋尘世的人,断不可能跟他下山,伴他与世俗之人拼杀。这……
一边是玉蝉儿,一边是壮志宏愿,张仪哪一个也割舍不下,一宿未曾合眼。天将亮时,张仪决定舍弃玉蝉儿,下山搏杀,但在太阳出山、玉蝉儿又来探视他时,这一决心顷刻如烟消散。
这些天来,鬼谷子一直在闭关深修。傍晚时分,鬼谷子出关,玉蝉儿向他讲述了张仪摔伤一事,也约略述及自己的诊治经过。鬼谷子赞她几句,与她前往探视。
见先生到来,张仪知道隐瞒不住,眼珠儿连转几转,只将扭伤的脚踝示于先生。
鬼谷子扫他一眼:“走几步看。”
张仪装模作样地拿过拄杖,一拐一拐地连走几步。
鬼谷子呵呵笑道:“不是早好了吗?”
看到仍有点跛,玉蝉儿应道:“先生,张士子的脚伤没有全好呢!”
鬼谷子微微一笑,对张仪道:“张仪,扔掉柱杖,跳上两跳,再走走看。”
张仪只好扔掉柱杖,连跳两跳,又走几步,果是不跛了。
张仪干笑道:“先生神了,只这两跳,竟就不跛了。”
鬼谷子笑道:“脚本未跛,是你的心跛了。”
张仪知先生窥破自己心事,面色一红,正不知说句什么解脱尴尬,玉蝉儿恍然悟道:“先生,蝉儿明白了。心为神之主,神为身之主,张士子心先跛,神再跛,然后方是肢体之跛!”
“呵呵呵,”鬼谷子笑起来,“蝉儿,习医道悟至此处,已是难得了。”
“对对对,”张仪急道,“师姐所悟极是。弟子这几日来,整个就是魂不守舍。”
鬼谷子呵呵笑出几声:“张仪,你的心神现在可否回来?”
张仪摇摇头,忽又灵机一动,拱手道:“弟子正有一惑求教先生。”
“说吧。”
“是这样,”张仪的眼睛连眨几眨,“古有一人,志在四方。他日行至一地,见一奇女子,甚爱之,真心与她相守终身。此女却是恋家,虽然爱他,却不愿随他四处奔走。一面是畅游四方,尽其心志,一面是厮守恋人,两情相悦,此人两相权衡,哪一面也难取舍。请问先生,可有妙解?”
“嗯,”鬼谷子沉思有顷,捋须道,“此人的困惑涉及决断,亦为捭阖之术。”
听先生再次讲到捭阖之术,张仪两眼大睁:“决断亦是捭阖之术?”
“是的,”鬼谷子点头,“捭阖诸术中,揣、摩、权、衡仅是手段,决断才是目的。天下最难之事,莫过于决断。换言之,需做决断之事,必是疑难。”
张仪叹道:“唉,确实如此,弟子为之辗转反侧,夜不成寐,深受其苦!”
鬼谷子笑道:“看来你是遇到难决之事了。不过,再难之事,终需决断。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张仪急问:“弟子该当如何决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