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起、商鞅之才,不过强一国而已。苏子之才,却可平息天下纷争。”
“是吗?”赵肃侯想是受到震动,身子前倾,“他能平息天下纷争,倒是够狂的。你问没问他,天下纷争,如何平息?”
“合纵。”
“何为合纵?”
“照苏子的话说,叫做合纵制衡,也就是说,众弱相合,与大国抗衡。具体来说,就是三晋结盟合一,东御齐,西抗秦,南制楚,使三国皆有所忌,不敢妄动刀兵。三国不动,强不凌弱,天下纷争可解也。”
赵肃侯陷入深思,有顷,眉头微动,点头道:“嗯,能够悟出此道,是个大才,可堪一用。传旨安阳君,请他荐苏子予奉阳君,就说是寡人举荐,要他量器而用。”
太子雍略一迟疑,点头道:“儿臣遵旨!”
奉阳君府中,申孙引领司徒沿小径匆匆走进听雨阁。听雨阁里早已坐满朝臣,有司空、御史、内史、左师及附近郡县的府尹等,奉阳君端坐于厅中主位。
申孙进门禀过,司徒趋前叩道:“下官叩见大人!”
奉阳君指着身边一个空席:“坐吧。”见他坐下,微笑着责道,“丁大人,今日怎的迟了?”
司徒抱拳道:“大人有召,下官哪敢迟到半步。只是下官临出门时,刚巧碰到从代郡一路驰回的军尉,听他禀报军务,耽搁一刻,是以迟了。”
“哦?”奉阳君急问,“是何军务,这也说说。”
“回禀相国,前日辰时,晋阳的两万军马已至代郡。眼下代郡兵马骤多,粮草吃紧,公子范使他回来催拨粮草。”
“嗯,你可直接上报安阳君,要他加拨军粮一万五千石。”
“下官遵命。”
“燕人那儿可有音讯?”
“公子鱼正在武阳招兵买马,待机起事。”
“嗯,”奉阳君点头道,“如此甚好。公子鱼若能成功,我可得燕。得燕,大事可定矣。”
闻听此言,御史不无惶惑地望着奉阳君:“下官有一事不明。君上久卧病榻,殿下乳臭未干,大人在朝一言九鼎,百官敬服,正是举事良机。依下官愚见,只要大人登高一呼,百官必会群起响应,大人承继大统当如探囊取物一般,为何却在这里舍近求远,绕如此之大的弯路?”
“是啊,”司徒亦道,“大人,机不可失,时不我待啊!”
“唉,”奉阳君看一眼御史,长叹一声,“这桩事体真要如你等所说的囊中取物,本公五年前早就举事了,何待今日?”轻轻咳嗽一声,“别的不说,单是君上一人,你们就没吃透。”
“什么君上?”御史争辩,“当年若不是大人帮他,君上何能坐上龙位?这些年来,若不是大人鼎力扶持,南征北战,君上的龙位何能坐稳?再观君上,每逢上朝,唯唯诺诺,大小事体全无主张,皆求助于大人决断,哪里像是高高在上的君上?”
御史此言一出,众臣尽皆附和,一片喧哗。
奉阳君重重咳嗽一声,压住众人,摇头叹道:“唉,你们这是只看表相,不明内中啊!别看赵语唯唯诺诺,行事却是柔中带刺,绵里藏针。朝中诸事,你们也都看到了,别的不说,单说这几年,赵语肯听本公的都是何事?无非是些芝麻蒜皮,但凡大事,诸如邯郸卫戍、宫城禁军、粮草辎重、田亩赋税,他何时听过本公的?他将琐事交予本公,却将要害或交予安阳君,或握在自己手里,所有这些,你们哪里知道?”
经他这么一说,众臣也都低下头去。
奉阳君抬眼缓缓扫过众人,目光落在御史身上:“安阳君那儿可有动静?”
“回禀大人,”御史奏道,“微臣前日专程拜访中大夫楼缓,听他口气,安阳君似是倾向于大人。”
“哦?”奉阳君眼睛大睁,“楼缓怎么说?”
“楼缓对下官说,有一日,他与安阳君论及时局,安阳君闭目有顷,只说四个字,‘老马识途’。”
“老马识途?”奉阳君思忖有顷,点头道,“嗯,有意思!”
司徒却是一头雾水,抬头问道:“敢问大人,‘老马识途’有何深意?”
奉阳君微微一笑:“你等有所不知,当年先君驾崩,赵语是太子,刚好出巡晋阳,长兄赵渫阴结几位诸臣,矫诏谋位,其中有赵范、赵豹、安阳君和本公。赵渫本为太子,因其为人歹毒,举止轻浮,心狠手辣,被先君废去太子之位,改立赵语。本公知其为人,也知其不足以成事,决定不跟他趟这一趟浑水。本公虽然这么想,心里却不踏实,去找安阳君谋议,安阳君即以‘老马识途’作答!”
司徒仍旧不解,挠挠头皮:“下官愚笨,请大人详解。”
“你是够笨的!”奉阳君望着他呵呵笑道,“‘老马识途’就是知时识势。那年,安阳君既知公子渫难成大事,又见本公不从,当然是跟着本公转了。他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明说,本公听了,心中自是有数。果如其然,在本公设法稳住公子渫,暗请赵语回宫之后,安阳君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太子,然后才是赵豹。公子渫见大家都不支持他,方知大势已去,仓皇逃出邯郸,潜往郑地去了。”
听奉阳君讲出这段往事,众臣皆是一惊。
御史大夫接道:“大人解的是,楼缓本是安阳君的门人,此前对微臣颇有微词,近日却是亲近起来。微臣认为,里面定有深意!”
“嗯,”奉阳君微微点头,“安阳君真要这么说过,倒有意思。”转向申孙,“申孙,你速备车,本公望望他去。”
奉阳君驱车驰至,安阳君躬身迎出府门,寒暄过后,携其手直入后堂。二人分宾主坐定,奉阳君抬头望向安阳君额角的白发,似吃一惊:“几日不见,四弟的额角就有白发了。”
安阳君笑道:“额角前年就泛白了,三哥是个大忙人,不曾在意就是。”
“是啊,是啊,”奉阳君亦笑一声,“国事家事一大堆儿,忙得我晕头转向,找不到北。这一阵儿刚说要歇口气,君兄却又躺倒了,你说这……唉,真是急死人哪!”
“是啊,”安阳君顺口应道,“国事家事打总儿压在三哥头上,真也难为三哥了!”
“嗨,说这些干啥!”奉阳君苦笑一声,抬头道,“说起君兄,这些日子我也不舒服,竟是没有进宫看他。听说四弟前日去过洪波台,可知君兄龙体如何?”
“不瞒三哥,”安阳君轻轻摇头,“君兄龙体时好时坏。听御医说,伤寒虽有好转,痨病却是重了。百病之中,唯有痨病难治。”略顿一下,长叹一声,“唉,君兄也是,身子壮得原本就跟铁打一般,谁想这……前后没有几日,说垮也就垮了。君兄一见小弟,甚是伤感,再三叮嘱小弟,要小弟多加保养。”意味隽永地又叹一声,“唉,人生啊——”
“四弟,”奉阳君敛神正色,“保重身体固然要紧,江山社稷更是重要。愚兄此来,就是想与四弟讲讲此事的。”
“三兄请讲。”
“听四弟这么说来,君兄之病恐怕撑不了多久。愚兄在想,万一君兄……愚兄是说,万一山陵崩,四弟可有考虑?”
安阳君沉思良久,反问他道:“三哥意下如何?”
“唉,”奉阳君轻叹一声,“雍儿年幼不说,又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不足以处当今乱世。四弟德高望重,甚得臣民之心,”两眼直盯安阳君,“愚兄这里存下一念,万一山陵崩,为赵室社稷计,愚兄决定辅佐四弟承继大统之位!”
“三哥!”安阳君赶忙拱起双手推拒,“此事万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