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为姑娘不服罢了。”周遭再无旁个人在,黛玉又靠在床榻之上,原是颇为隐秘的所在。唯有一个紫鹃在侧做些针线,春纤想着这些时日以来的种种,便也有心多说些话,一面又看着黛玉神色郁郁,眼圈儿微微有些发红,暗暗在心中叹息一声,轻声道:“姑娘原是老太太特特送信,又有旁的缘故,方才一路风雨而至,必是住在府中的,却色色不如薛家安排得周全。”
春纤说得明白,黛玉与紫鹃面色都是一变。
不等黛玉说话,紫鹃忙就压低了声音,眉头紧皱,虽还是轻声,却着实有些呵斥之意,道:“你这丫头,混说什么!这是你该说的?府中谁不知道,老太太、太太疼爱姑娘,就是三位姑娘都得倒退一射之地,原与宝二爷一般无二的。”
“紫鹃说的是,你再有这样的心思,我也不敢要你了。”黛玉原是有些恼怒的,但听得紫鹃的话,心中却由不得一颤,那些许因脸面受损而生得几分气恼立时消去,反倒添了几分伤感,半晌过后也就轻轻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可在暗中,她却也不免生出几分别样的心思来。
春纤度量黛玉的神色,知道她对此已是有了几分思量,也是见好就收,当即忙屈膝一礼,且先告罪,而后才低声叹了一声,道:“姑娘,我那话虽是糊涂,可总归有一二分意思可取。自然,长辈如何,小辈是再说不得一个字的,可是您也想一想老爷,若他知道如此,又会如何心疼?”
黛玉便不说话。
紫鹃忙便拉了春纤的手,用了几分力度捏了捏,才是嗔道:“越发得糊涂,也不知道怎么编出这样的话来,平白招惹姑娘伤心难过。还不赶紧吃一口茶,也静一静心。”她的母亲,原是老太太身边的心腹大丫鬟,自入了贾府,因着是个陈人,又有母亲的脸面在,虽是丫鬟,却也过得十分自如。而现今与了黛玉不过半年有余,主仆和睦,竟渐渐有几分姐妹之情,自然不愿黛玉与府中人等生了嫌隙。依她看来,虽说太太略有不足,但只消老太太待姑娘好,便也使得了,不想春纤却隐隐有些点出老太太也未必疼爱姑娘之意,她自是急了。
对此,春纤自也明白。她此番与黛玉说话,也是略有些弄险的,但毕竟先前有些伏笔已然埋下,黛玉又是极敏感细心的,只消想到了这些,自会琢磨。而内宅的事情,原就是越琢磨,内里的意思越能繁复的,自此可暂时放下。倒是紫鹃,却可趁此做一番劝说,只这些话,竟也不好让黛玉听入耳中,容后再言也是不迟。由此,她只轻声道:“原是我造次,倒是让姑娘伤心。”又是告罪。
此时,黛玉已然思量了一回,心内明白七八分来,当即一叹,且拉着春纤的手,叮嘱道:“这般的话,日后万不能再说了。你的心思都在我这儿,方是说这样的话来。这我明白,但若是再有个旁人听到了,便是我,也不能护住你了。”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却又透出几分哀伤。春纤听得心中一怔,心内转了几转,隐隐觉出些许不对来,只得压下旁的话,口中忙应承下来。
此番事体,便暂告一段落。
紫鹃却在心中存了一段事,及等下响的时候,黛玉午睡,她便拉着春纤到了一处僻静所在,低声道:“今儿你是怎么了?竟是什么话都敢说出来!老太太如何待姑娘的,我们都是瞧在眼中的,真真是疼爱如珍了。偏你却有一通话!旁的我都不说,只问你两句话,老太太于你可有恩典?老太太可是姑娘嫡亲的外祖母?”
春纤这方明悟。
今日自己若只说王夫人如何,大约还不至于此,但是暗中隐隐点出贾母也未必十分真心,却是太过了。且不说贾母待黛玉且有几分真心怜爱之意,只自己原是老太太屋子里出来的,不过半年就忘了老太太,且又隐隐有些挑拨之意,黛玉不曾恼怒撵了自己,已是十分好了。
饶是如此,只怕黛玉心内也有几分不喜。好在自己前面铺设得宜,日后行事更和缓些,将此事慢慢圆过去,也是不难。但这却是一记警钟,以后说话做事,却是少行险,稳妥仔细,总要道理上站得住,天衣无缝方好。
心内这么想着的,春纤面上便露出几分犹疑之色。
紫鹃瞧着心中微微一顿,口中却是半分不让,只又逼问一句。春纤方垂下眼帘,低声道:“我只是为姑娘不服罢了。姐姐可是忘了,当年姑太太过世,大老爷、大太太、老爷、太太并琏二爷、琏二奶奶并宝二爷二姑娘、三姑娘都是要服大功的,可究竟怎么样,姐姐是瞧见了的。老太太待姑娘自是疼爱,但若说是与宝二爷一般无二,我却不信,只怕也未必似太太待姨太太。”
这话一说,就是紫鹃也无话可回,半晌过去,她才是叹了一口气,且道:“这些事情,你既是深知。也该知道,说了这些与姑娘听,若真是起了嫌隙,于姑娘也是有害无益的。且老太太,原也疼爱姑娘,这半年来的种种,你也该是瞧得见的。”
“是我糊涂,总想着姑娘色色事情心内有数方好,却忘了姑娘的性子,原就是爱钻牛角尖儿的,此番听得这话,越发得……”春纤亦是叹了一口气,眉头紧皱,却是低头缓缓着道:“姐姐是知道我的经历的,说句造次的话,此番如此,也是存了一点兔死狐悲的心思罢了。”
紫鹃原与春纤交好,自然知道她的经历——原是一个农家老太太收养的孙女儿,虽也日日做活过得幸苦,到底有老太太疼爱着,倒也罢了。谁知老太太过世,那一对养父母就待她一日不如一日,后头更是卖了她。好在那村里便有一个牙婆,原是正经的路数,倒也没落到那等肮脏的地界,入了贾府之中,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想到了这里,她不免心下一软,点了点头,终究道:“罢了,日后小心便是。姑娘那里,你总小心些,我也会与你转圜一二的。”
春纤点了点头,应了一句知道,终究还是多说了一句话:“紫鹃姐姐,虽我说得造次,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八个字,却不是假的。”
紫鹃的脚步一顿,半晌才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目光有些复杂,半晌才拉着她到了屋舍之内,而后却与往日一般无二。便是黛玉心内有所思量,可到底年岁尚小,兼着又来了个品貌端方,容貌丰美的宝钗,一日两日的倒是暂且将这事情放下,且将目光放在宝钗身上。
说来宝钗的言谈行事,着实比黛玉并三春等高出一筹。才入了府中住下,她便将各色土仪等物一份份分好,打发人送了来,只说是玩意儿。后头她每每做出事儿来,又或是一道儿说话,或是做些针黹,色色样样都是齐全。待下面的婆子丫鬟也是周全又和气,又有王夫人与她做脸,不消三五日,府中人等便觉得她着实是个好的。
黛玉原生就一副玲珑剔透的心肠,冷眼瞧了两日,再想着先前曾听到的薛蟠之事,心内的不喜非但不曾减去分毫,倒是更添了三分,因暗想:这薛家姑娘原不过是府中的外甥女儿,客居于此,要做得这般齐整,甚至压倒了三位姐妹,又是为何?且她兄长如此,她便是半丝不知?若真个是个贤良温柔的,哪里能自己这般齐整,却不劝阻兄弟,任其放肆?可见也是个内里藏奸的。
有了这等心思,黛玉虽因着王夫人之故,且生就一副孤高清净之心,不屑于故意排挤宝钗,不曾发作什么,色色依着礼数而行,只待其淡淡的。宝钗对此略有所觉,倒也置之一笑,并不在意。
谁晓得不过一二个月,不说府中婆子丫鬟等等,只说黛玉多有不及之处,且乐意与宝钗亲近。就是三春宝玉等,也是颇为亲近宝钗,待其却与黛玉不相上下。黛玉见着如此,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抑郁不乐,暗想:我虽不足之处,但也断然不会色色不如那等藏奸之辈,偏他们眼底心中,竟就是如此。可见,非但下面的婆子丫鬟等等,就是宝玉他们,待自己也就寻常尔尔,却不是知己。
这般心思,正是无处排解,却又来一个湘云,因宝玉求了老太太而接过来玩耍,却是与宝钗一见相合,十分推崇,口中更是道:“宝姐姐真真是好的,样样周全,色色稳妥,言谈也好,行事也好,才识更是一等的。我若是有这么一个姐姐,于愿足矣。”
黛玉心中越加不乐,却也说不得什么,只与湘云玩耍一番,便推说有些头疼,自回到屋子里。这原也是常有的事,众人也不在意,独有一个宝玉,原是待众姐妹十分亲厚,兼着黛玉才貌双全,又生得单弱,虽平素待他也是淡淡的,他却更为经心。
此时听得黛玉头疼,宝玉过后略略与宝钗等说谈几句,也是寻了个由头,赶着回去瞧黛玉。不想,黛玉会到屋舍之中,思及此间种种,更觉得心中闷闷的,又想着此处并非自家,原是客居于此,便有委屈也只得忍下,正自落了几滴泪。
第十三章 劝黛玉三厢意不同
她本就生得风流袅娜,今日又着一件淡淡的玉色对襟纱衫,下系着秋香色纱裙,一色纹绣俱无,只在领口处略绣了几片兰草细叶,极为幽然。此时黛玉眉间若蹙,眼圈微红,粉面微白,只斜斜依靠在榻上,细细微微的,越发使人觉得可怜可爱。
宝玉原就生来一片体贴女儿的心肠,见着她如此,真真说不出心中如何,只忙上前来趋附,悄声细语着宛转劝慰了一回,见着黛玉渐渐收了泪珠,且回转过来,他方舒出一口气来,道:“妹妹既是心中郁郁,不妨与二姐姐她们多走动说话,彼此也热闹些。便是才来的宝姐姐,生得性情温和,才情颇高的,想来也能与妹妹投契呢。”
黛玉先前瞧着宝玉如此,心内生就两三分暖意的,听得他后来这几句话,虽也承情,可此番源头便在宝钗这里,她自是一顿,慢慢生出几分失望来。她与宝玉这数个月,本是吃在一张桌上,住得也极近,不过隔着一道碧纱橱,且宝玉素来体贴入微,虽她总也念着七岁不同席等话,又有王夫人等,并不肯十分亲近,但日子久了,自也渐渐有了一份情谊。
本想着宝玉经心,虽面上不说,心里许是与旁个不同,现在瞧着,也不过如此罢了。
想到这里,黛玉心中的几分委屈气恼竟便尽数消去,只取了帕子抆了抆眼角,声音淡淡,目光淡淡,只缓缓着道:“你原是爱热闹的,倒是我扰了你的兴致。只是薛姐姐虽好,我性子却与她不同,一时淡淡的也还罢了,若是较真起来,竟不是一路人。”
宝玉闻言一怔,看着黛玉眉眼间犹自泛出一丝哀愁,泪光点点,娇喘细细,自有一股娇怯不胜的女儿姿态,心中由不得越发缠绵低回,悄声细道:“却是我的不是,竟忘了你素日的性情,本是喜静爱洁,却与旁个不同。那宝姐姐虽好,却是个喜善交游的,虽也学识丰厚,心中头一样却是家务针黹一类,自与你不同。”
听得这话,黛玉心中方略觉畅快了几分,但也不愿再说这事,便寻了旁的话,且与宝玉说谈。
春纤与紫鹃在侧瞧着如此,都觉欢喜,只是后者想着终究将姑娘劝得回转过来,前者却是心内生出几分筹划来——素来客客气气的,方不会有旁的思量,若宝玉与黛玉总也是这么着,彼此隔着一层,便自小儿一道儿长大,也就是兄妹之情居多。自己那一番担忧,也能少几分。
有了这等思量,春纤瞧着黛玉略有所动,便含笑端上两盏莲子绿豆汤来,且柔声劝道:“姑娘,宝二爷,如今虽是入了秋,这时候却仍旧有些暑热呢,先吃一盏绿豆汤消消热气罢。”
黛玉与宝玉两个原是渐渐说得散漫起来,听得这话,也都止住口中的话,看向春纤,却见着她菱唇微翘,眉眼璨璨,正是端着一个五彩填漆小茶盘。这茶盘上放着两盏粉彩白瓷盖碗,想来内里便是那绿豆汤,而在两个盖碗之中却是一碟碧莹莹嫩生生的青豆凉糕。
“这凉糕的碟子配得好。”宝玉只瞧了一眼,便是笑了出来,也不理会那绿豆汤,自取了一块糕尝了。黛玉则端了一盏绿豆汤,且使了个眼色打发了要服侍的紫鹃,自己勺了一调羹,慢慢吃着。见着如此,宝玉也便不要服侍,自个儿端着吃了小半碗,方道:“只你这里的绿豆汤却是不同,颜色也清亮,味道也好。”
黛玉自是知道多半是春纤亲自备下的,这原不好多说出来的,便嗔怪一句,道:“偏这一碗好绿豆汤也堵不住你的嘴。”宝玉心下一转,立时了悟过来,忙掩下这话不提,再用了两块糕,袭人便自过来,且说且笑,将他拉了出去。黛玉坐在那里瞧着他们主仆离去,方取了帕子抆了抆嘴,将那绿豆汤搁下。
紫鹃与春纤对视一眼,忙将这碗碟端了出去,且与小丫头收拾,自己则坐在黛玉身侧低声说话。先前她们瞧着黛玉郁郁垂泪,因知道她素日的性情常是如此,且若不让她尽情宣泄一番,存在内里反倒不好,便总也略等一等,方来劝说的。只是先前来了个宝玉,方拖延了一会儿,此番事事了结,自然要询问劝慰一番。
“原不是什么大事。”黛玉见着她们如此行止,也是明白的,当即微微叹了一口气,半吐半露且将心中所想说道出来。紫鹃与春纤本就心细,虽黛玉有些地方说得含糊不清,只将事儿说道出来,并不说心中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但她们心中思量一回,倒也猜出七分来,更有一个春纤,想到书中所写之事,越加明白,便轻声劝黛玉道:“姑娘若是为这样的事较真,却是不值当的。我虽不知道薛姑娘是个什么样的性情为人,可她的做派却是好的——这世间的人便是如此,谁能看到谁面皮底下究竟是个什么?不过瞧着面上和气,言谈合适,也就彼此融洽,说到起来也都是好话儿。”
黛玉却不喜这样的话,当即眉头一蹙,道:“为人若是如此,着实虚伪可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