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心中酸涩,却没说什么旁的话来,只令紫鹃取来一册史书,静静细读起来:素日自己便爱诗词灵性,原是山水花木等天然之物,为锦心绣口酿就。然则,若是从明理处事而论,却还是史书为上。
春纤并紫鹃却不知黛玉心中所想,见着她已然回转过来,自是照旧行事,只与黛玉预备了些茶果在侧,自己或是取了针线,或是翻着书册,倒也安生。
如此忽忽数日,春纤才唤来贾母特特吩咐过的婆子赵二家的,将黛玉与常蕙、江澄的信笺并两个匣子令她好生送去,且吩咐两句,将此事圆满。那边儿贾母身边的纤儿就过来道:“好姐姐,老太太唤你过去。”
春纤得知,便回了在里间坐着的黛玉。
黛玉便问缘故:“好好儿的,怎么老太太想到了她?”
“原是二奶奶并宝玉越发好了,老太太与太太说话,便提起了春纤姐姐、晴雯姐姐并平姑娘,想是要赏赐的。”纤儿也颇有几分聪敏,且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当即便回道。
“既如此,你便过去吧。”黛玉听得这话,面上也带出三分笑意来。
春纤应了一声,自随着纤儿过去,及等到了地方,平儿并晴雯两个早已站在那里,敛声屏气,并无旁样的话可说。她便过去站在平儿右侧,又与老太太、太太等屈膝一礼。
说来三人都生就好模样儿,站在一处,倒是越发显得犹如花朵儿似的。然则平儿素日性情平和良善,虽则娇美,自有三分端重;春纤也生得明媚,却是每每提点自己内敛细致些的,自然也有沉静之态。唯有一个晴雯,本就生得风流灵巧,心性又高,极自尊自重的,此时虽在老太太面前,少不得收敛一二,到底素日性情在那里,面上不由也显出三四分来。
贾母本就爱伶俐的女孩儿,瞧着她们各个生得娇俏,言谈举动也是爽利,自是含笑道:“果真都是好的。素日里我不曾看错了眼。前儿凤丫头、宝玉两个遭了难,若非你们忠心,万不能寻出那等肮脏之物,确实有功。我自然也记在心中,旁的不说,凭你们要什么,今番我都赏给你们。”
春纤心下一叹,只得与晴雯、平儿一道跪下,只说分内之事,却不敢当这样的赏赐。
然则,贾母却是素日极爽利宽大的,又素日极重凤姐并宝玉两个,听得这话,却是一笑,因道:“罢了,你们都是知礼的好孩子,知道分寸,便不敢回话。原是我问错了话。”说罢,她便令人捧出三个匣子,一人与了一个,又令取来脚凳,让她们坐下来说话儿:“原也无事,却与我说道两句。”
王夫人在一旁看着,旁的犹可,只晴雯着实生得太妖娆。想着这么一个人,竟在宝玉身边,她心中便好似扎了一根刺。然则,晴雯今番倒也有些忠心,又得老太太青眼,一时也是没个奈何,只得压下这一头,且听她们说话。
贾母此时却问到她们素日所喜之物。
平儿抿嘴一笑,回说得滴水不漏,不过寻常女孩儿一般。春纤心下一转,已然笑着道:“姑娘待我极好,我自然最喜欢跟着姑娘。若能得一辈子随着姑娘,那就真真欢喜不尽了。就是紫鹃姐姐,也与我一般的心呢。”
“你前头便跟玉儿亲近,如今倒是越发好了。也是你们主仆的缘分。既如此,我自然成全。”贾母早在心中存了有一番意思,此时听得春纤这么说来,又见王夫人只垂头不语,便令唤来鸳鸯,且吩咐两句,方又道:“虽则前头你们也都与玉儿那丫头使唤的,然则身契却不在她那儿。于今索性凑个四角齐全。”
却是让鸳鸯寻出两人的卖身契,且转到黛玉名下。
春纤却想不得这般转折,一时怔住,面上不免显出几分局促来。贾母却只轻轻放过,转而问起晴雯来:“你素日言谈爽利,怎么今日倒是言语谨慎起来?”
晴雯微微抬头,眉眼便似春日池塘边的柳叶,自有一番灵动之色:“回老太太,旧日我在老太太身边儿,虽整日做些针线,然则小姐妹们都是惯熟的,彼此都做些针线活儿,再说一阵话,自然有说有笑。二爷房中虽好,事儿轻省,针线上头便没那么些说话的,想来因着这个,比旧日少了些聒噪,也是有的。”
第六十章 三两言水滴生波澜
晴雯这话说得极是干脆爽利,内里意思却着实让人深思。
贾母原想着晴雯性情容貌俱是一等,可与宝玉日后使唤,听得这话,不免生出几分不悦,然则晴雯年岁尚小,又是一团笑盈盈的模样儿,倒有几分天真娇憨——似这等小小年纪,只怕也不晓得那些个事儿。由此,贾母倒是和缓了三分,且看向王夫人之处,笑着道:“你听听这话,倒是好笑,难道活儿轻省些,倒是不好了?”
王夫人素日所喜者,却是端庄平和的贤良人。先前她瞧着晴雯虽说年岁尚小,却是生就一段风流袅娜,瞧着着实有些不安分,便在心底存了五分不喜欢。不想,晴雯竟是听得这般说来,她不免吃了一惊,又见贾母开口相问,一双眼睛也是落在晴雯身上。
晴雯本性聪敏,口齿也是一等的,自然不惧怕这一句问话,心下虽略有些发紧,面上却是一派落落大方,只垂头低声道:“回老太太、太太的话。这却是我的傻想头,老太太、太太慈悲,一应都是极宽厚的。但府中虽是好的,也是轻省,日后我终究要出去营生的,好不好,总得要有一点手艺才能过活。旧年我也小,不知道这等正经的道理,倒是耽搁了好些光景,如今越发要在这上头经心才是。”
这话一说,旁人犹可,王夫人心头却是一喜,暗想:这个丫头虽生得妖娆,瞧着也不大安分,到底年岁小,却没生出什么心思来,倒也罢了。她既然有那样的心思,日后寻个由头打发了去,多与些赏赐,也就算两全。因此,她却是将这一桩心事暂且放下。
贾母原想着晴雯心性灿漫,不曾想到那些子事上头,听得这话,倒是越发信得真切,又想:旧日自己只说这是个伶俐的,可与宝玉使唤的意思,现在看来,这小丫头的心思却是愚钝了些,倒是不合做爷们屋子里的,权作陪嫁倒是个好的。由此,她便笑着道:“你能想到日后,倒是长进了些。”
却没再说下去。
晴雯心下一沉,也没再说什么旁的话,只随着平儿、春纤一道唯唯而已。后头贾母打发了她们去,不多时,就有王夫人使人赏赐了她们,也是一个匣子。春纤便回了黛玉,将那两个匣子打开一看,登时宝光四溢。
贾母原是富贵锦绣堆里过了一辈子的,心性又宽和大方,与的东西自然是一等的,旁人不知道,春纤这里却是一套鎏金嵌宝的头面,光灿鲜亮之极。王夫人便是次了一等,也是金饰,却不过一对长簪,一对项圈儿,一对镯子,也是鎏金嵌宝,却不如贾母用的是五色宝石,端是光耀,不过三色碧玺而已。
黛玉也是瞧了一回,因道:“东西倒还罢了,既是老太太、太太赏的,好生收着便是。再有,你既有这样的好事儿,屋子里头上下的丫鬟婆子,不拘什么,取些铜钱买点果子散了众,也是彼此欢喜。”
春纤本性大方,也是想过这个的,便笑着应了,又斟酌半晌,才是将贾母先前吩咐鸳鸯的话说道出来。
对于这一桩事,黛玉早在心中暗暗有了些谋划,只是一时未曾寻出好时机背了,听得这忽如其来的变故,她一时也是怔住,半晌才是道:“既是外祖母她老人家的话,自是得照做的。且如此一来,你们便是我名儿下面的,日后不拘怎么样,总是在一处的,原是一件好事呢。”
她心内却细细想了一阵,才是隐隐觉出贾母之意——大约也是因此想到日后那桩事,做点子脸面罢了。
就在此时,凤姐打发平儿过来,却是唤春纤过去,又要谢黛玉。
黛玉自是心知肚明,便笑着道:“一点子小事,倒是打发你过来,不拘什么人过来说一声,也就是了。”平儿抿嘴一笑,却是礼数周全,不肯失了半点分寸的,当即笑着道:“姑娘这话,我却不敢应呢。我们奶奶说了,今番多得林姑娘帮衬,才是能好好儿。又有春纤,也是亏得她心思细致。”
由此说了两句,见着黛玉并无别话,平儿才是拉着春纤,告辞而去,路上不免多说两句话:“放心,原是奶奶记得你的好,只是老太太、太太已是赏赐下来了,也不好再赏赐东西,方叫你过去说两句话的。”
凤姐素日颇有几分恩怨分明,杀伐果断,因想着今番一者是在黛玉、平儿、春纤和晴雯上头,一者落在宝玉身上,着实有些感念回报之意。由此,她斟酌一番,先令平儿去了黛玉之所,且将春纤请过来说话儿。
春纤一如旧日,规规矩矩行了礼,并无半点居功的意思。
“今番若非你仔细,只怕我日后还不知道如何呢。”凤姐见着她如此,心内越发喜欢了三分,便唇角含笑,只拉着春纤坐下,又是细细打量了她几眼,才是道:“几日没见,你却是生得越发的好了。”
“奶奶笑话我呢。不过分内的事儿罢了。奶奶素日待我们姑娘亲近,我们自然也是一心盼着奶奶富贵双全。再者,也是您命格儿好,又积下阴德来,便没得我们,自然也能化险为夷的。”春纤忙开口推辞,又瞧着凤姐听着自己说及此事时,她双目隐隐有些森然之意,心中一惊,忙垂下头去,只做羞涩拘束之态。
凤姐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想着先前所知之事,心内且腾起一团火来,只瞧着春纤如此,倒是暂且压了压,口中虽还有几分阴鸷,却还算淡淡的,又道:“若非你们,只怕我死且不知道缘故呢。”
“奶奶,日后什么话不能说,什么气恼不能发?只管随性的。如今却还是耐一耐性儿,好好养着才是。先前太医过来,原说请奶奶平心静气,好好养着精神为上。”这却是平儿在旁听得这话不像,又有些阴私夹杂在内里,忙就岔开话题来。
“如今我倒是成了个泥人儿了。轻易动弹不得。”凤姐听得这话,虽心内有些不爽利,到底不过哼了一声,又令取来一个匣子,令春纤悄悄儿收着,道:“老太太、太太都与了赏赐,我倒不好面上再露出来。这些个东西,你只管收下,便是日后有什么事儿,也只管说与我。”
春纤忙要推辞。
凤姐却不是那等黏糊的,本就雷厉风行,端得是那等说是一便是一,利落干脆得紧的。又有平儿在旁说话,春纤只得收下,心下且想了想,便道:“先头那肮脏东西供在菩萨佛祖面前,就是减了阴祟,可见这神佛阴司也是有的。奶奶若因着拘束,想着早些好转,不如积点子阴德——不拘什么寺庙庵堂的,与些子银钱做些舍粥舍饭的事儿,想来也能更好些。”
听得她这么说来,凤姐却是沉默了片刻,才慢慢着道:“这世间当真有那阴司地狱不成?”
“奶奶且想一想,先前那魇魔是怎么样的?却是绞了那五个鬼与纸人放在一处的。这世间当真有这个,我也没见识的,私心想来,大约这阴司地狱也多半是真的。”春纤只做有些惧怕的神色,又道:“况且我旧日也听过一句话,说是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这样老人家的话,总归有些道理的。横竖也不曾花费什么,便眼前瞧不见,只大姐儿并日后的哥儿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