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细姐原是新入府里才留头的小丫头,虽也听得凤姐种种厉害,又知二姐的旧事,然却生来一副好好心肠,见这二姐受了许多委屈暗气,连着人也病得十分憔悴,不免渐次怜悯起来,常日里无人,便与她说话排解,又细细打点了吃食等物。
因近来且有贾琏看顾之宠,凤姐诞子之喜,又是小事,这屋子里旁人虽有觉察,也未十分理会。这十来日过去,二姐又是那等和善怜下之人,细姐年岁小,不免越加将心更偏了三分去,此时见她这么说,便将盒子往桌上一放,口里道:“姨娘便是太和善,倒忘了人善被人欺的话儿,如今就如此,日后可怎么得了?岂不是一发叫人欺负了去!”
二姐听了,也不过叹一声:“我如何比的旁人……”谁知那细姐儿近来颇听了些母凭子贵一类的话,又有凤姐诞子一事,心里思量几回,这会儿就一股脑说了出来:“姨娘如何比不得旁人?原是正经做了二房奶奶,论说起来,也是叫一声二奶奶的。便现在不好提,到底名儿不同,平姑娘也要靠后三分,更何况那两个!虽说姨娘如今艰难,可若没了心气,也不过任凭欺负了去,且还要被人嘲笑无能!倒不如好生将养身子,打叠精神,后头养个一儿半女的,自然便好了。”
她年岁小小,却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倒将个二姐听得怔住,好半晌回过神来,她不由且笑且叹,一时又洒了两滴泪,口里道:“你一片好心为我,我是深知的,然而这福气又哪是容易来的?旁个不说,我如今身子虚亏,连着小日子也迟了十余日了……”
“姨娘若不做,这福气又怎生来的?倒不如立时托了二爷,正经请个太医来诊治,一则好生调养,二来,这迟了十余日的,便有了身子也未可知呢。”细姐儿年轻心热,哪里容得二姐丧气,便是不好的且要翻出里头的好来,何况这事儿原有几分难做准数的。
尤二姐听了这话,心里不由一震,从袖子里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搭在腹上摸了摸。不想她近来身形消瘦,这一一番动作,原套在腕上的一只赤金累丝镯子便滑将下来,直落在地上打了个转儿方停。
“我来捡。”细姐儿往前两步将那镯子捡起,重头套回去,口里却不免说两句:“姨娘瘦了好些,连着镯子竟也撑不住了。”
二姐便自红了眼,因瞧了那镯子两眼,便将它又褪了下来,反方到细姐儿的手里,因道:“这个你收着,放心,如今得了你的话,我若还不知道,竟就是白活了许多年。”细姐儿自不敢收下,然而二姐执意如此,她也强扭不过,又想着日后还回去,方才收下,又忙开了漆盒,且端出一碗银耳粥,两碟精细点心。
那二姐一时用了,心中渐次拿准了主意,后晌贾琏过来,她便垂着泪,柔声细语将一番衷肠话儿说来,直让他怜惜应承了,方略略松了一口气。然而回首摸一摸肚腹,她有几分踟蹰:这里头,当真怀了?
她念着这个,贾琏请来的王太医细细把脉过,却道:“这位奶奶脉象似有几分虚,细究内里,又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倒有五六分似滑脉。不知葵水如何?”
“原迟了十余日。”尤二姐心里已然一动,不觉两颊微微泛出喜色,口里却道:“只我素日也不甚准,便也不以为意,只说进来饮食懒进,许是有些症候,万没想到……”后头的话她没再说,贾琏已是喜色满面,且与王太医计较。
那王太医闻说葵水如此,心想至多不过一月的身孕,实拿不准,便也不曾铁口直断,只让日后仔细小心,待过一二月再来诊脉。贾琏原是经历过的,自然晓得里头的缘故,当即掩下话头,且求了一剂方子将养,又送王太医出去,方才回转。
二姐心里半是欢喜,半是犹疑,只恐满腔欢喜终落空,便不敢十分露出来,见着了贾琏,也不过几句话儿:“若真有这般福气,且与二爷诞下孩儿,纵我死了,也是于愿已足。”
“说的什么昏话!”贾琏忙搂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只觉皮骨嶙峋,不由心里一酸,忙细细宽慰起来。那二姐十分温柔,自然越发得了他的心。他思量一阵,待到了凤姐的屋子,见她虽未沾胭脂水粉,却也粉面润泽,一双丹凤眼似含着一汪活水,说不出得鲜亮,哪是方生育的妇人,倒是新嫁的少妇,当真一个水蜜桃般丰润。
她如此丰润,越发衬得尤二姐憔悴,又有头前的一干事体,贾琏不由心里一动,生了几分疑心,只面上却还带笑:“今儿可如何?”
凤姐听了,抬眼瞟了他一眼,便慢慢半支起身子:“二爷这话说得可巧,早起才一并用了饭的,怎这会儿又说道了?想来也是,我如今也就个黄脸婆娘,哪里值当多看一眼?”她口里说着,边上平儿早将个靠枕与她放背后垫着,一面听着,竟一面笑了出来。
“我不过随口说一声,你们主仆一个说一个笑,倒拿我做消遣了!”贾琏也不恼,只与凤姐说了半晌话,又去见了儿子,只他正睡着,便也不过瞧两眼而已。待得回头,他不免道:“这孩儿虽小,却是府里正经的小爷,头前大老爷正说着,大名虽还早,须得与他取个小名了。”
凤姐一听是这么一件事,忙道:“咱们大姐儿好一二年方取了名儿,如今这个越发要仔细才是,都说贱名儿好养活,然而太粗了似也不大好。常日里我闲了,也与他想了一想,只寻摸不出来,正要问一问老太太,或是林妹妹她们。”
“咱们的孩子,自家想岂不更好?”贾琏却是早有主张,因笑着坐下来,将自家想得几个说出来,却都不如凤姐的心意,反叫她嘲笑回来:“原还不如我想的。”说着,她也将自家想得几个说来。
夫妻两人争持了一番,终究还是凤姐的意思占了先:“我怎么说的,或是借老太太的福寿,或是宝玉林妹妹的文气,总归是好的。”
“罢罢,都依你,如何。”贾琏深知这两日自己往二姐那里去了几回,又请医延药的,便不立时提事,只在这两日将凤姐哄得欢喜,后头再悄悄求一求平儿,这般方能顺遂。因此,这会儿他也不以为意,张口就将这事随了凤姐的心。
凤姐果然欢喜,后头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并宝玉一干人过来,她便将这事说了出来,因笑道:“我们原是粗苯的,竟不知取什么名儿,又是头一个儿子,心里也爱得紧,思来想去,还是往老太太这里求个名儿,也是借一借您的福寿。不想这孩儿果然是有福的,才说着,这会儿非但老太太来了,连着大太太、太太并宝玉、诸位姐妹俱是来了,想来今儿他必能得个好名儿的。”
这一番话说来,众人皆尽欢喜,又去瞧了瞧孩儿,见他生得玉雪可爱,双目又极有神采,偏满脸皆是笑,并不似寻常孩儿,见了生人便怕,不由都开口道:“只看他,也必得想出个好名儿来。”一时凑趣说了许多名儿,欢欢喜喜里,与他取了个长生的名儿。
“虽说贱名好养活,咱们这样的人家也须文气些,这名儿也是常有的,寓意也好。”贾母一句话做定,众人自无旁话,后晌便唤长生不提。凤姐瞧着这小长生动了动胳膊,上头系着红绳儿的金镯子叮当作响,倒似应和,不由笑了:“他这模样儿,可是喜欢。”
一时说笑罢了,贾琏又回来,彼时有心凑趣,众人说说笑笑,场面越加和煦。凤姐见他这么个模样,心里有数儿,却一字不提,眼见着三五日过去,她方挑了挑眉头,且与平儿道:“那边儿竟也没个响动?”
“奶奶细想,又不曾拿准了,这会儿她能有个什么响动?自然是安静的。”平儿原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口里却说得极稳:“就是二爷,这会儿也不好提什么,怎么的,也要奶奶出了月子才是。”
凤姐听了,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瞧着他可不这么想,不然,这几日再没这样殷勤。”说得这一句,她又觉得没什么滋味,只靠在床头思量了半日。
平儿瞧她这样,便垂下脸不言语。
这话隔了两日,凤姐心里虽还不服,但瞧着贾琏竟都能压得住,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先开了口:“我如今身子不爽利,平儿又是我心爱的,又周全,常要她在边上照料。偏你今日倒都往我这屋子里去,难道那春红她们竟都不好?”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二尤去黛玉叹悲亡
到底头前她的名声已是传了出去,满园的人,十有□□都听见过的。纵有宝黛等人心思敏捷,晓得这是凤姐的手笔,然而事儿却假不了,总归有几分不同。纵那尤二姐标致和悦,言语温柔,众人见着也生出可惜怜爱之意,然又有凤姐之故,也说不得亲近两字。又有贾母、王夫人、邢夫人等长辈,原就心里不喜,略见过一面,便使人拦着不再见她。
这一等事体,旁人知多知少,尤二姐心内却是最明白不过的,暗里饮泣两声,只不敢与旁人晓得。为着这个,她不免将全副心神放在孩子身上,只盼又当真能有个孩儿,方有终身之靠。可她忍气吞声,春红秋桐两个却是再饶不过去的!尤二姐似有身孕一件事,引得她们又忌又恨,一面在凤姐这里下嘴,一面又明朝暗讽,拿着二姐旧事破开,直将野种杂种两字按上去。
凤姐冷眼瞧着,却一丝儿不动,回头与平儿说道起来,且还笑吟吟的:“倒是我头前糊涂了,只自个儿一味刚强,让二爷心里生恼,好好的日子,越发过得没了甚个滋味。如今瞧着,有这么一二个张牙舞爪的,竟是省了多少心!”
平儿深知她的性情,口里虽这么说,内里却是存了宋□□灭唐之意,哪里容得这么些个人!她心里也怜二姐,却不好说一声儿,只道:“奶奶心中有数,她们又如何能翻出五指山来?只二爷那里……”
“原都是他心尖尖上的人,我说什么去?竟还做月子里呢,哪里管得这许多事?与他说一声,自去理会就是。”凤姐冷笑一声,过后果将这事与贾琏说了两句。
贾琏见她神色冷淡,言语漠然,全没了旧日醋意,倒是吃了一惊,且将旧日的疑心去了大半,自去春红秋桐两处呵斥了。凤姐闻说,也自丢开手,且做看戏,心里却想:那两个原在老爷屋子里混着的,岂是省油的灯?得了这么一通话,明里不敢显露,暗地里越发要闹起来。我倒要瞧瞧,那尤二姐当真还能做泥菩萨?
她心里这么想着,平儿却有几分不忍心,每每偷空与二姐排解。纵有秋桐瞅见,说与凤姐,凤姐也不理会——原是她吩咐的,使平儿过去打个花胡哨的。这事儿做得或有心,或着意,也总是她的名声。如今且让她们闹去,自家总做个庄儿。
如此忽忽一月过去,不说旁人,就是宝黛一等玲珑心肠的,也不免暗暗吃惊,回头说道起来,黛玉也不免叹一声:“凤丫头自来刚强的人,如今竟也改过了,若是往日,再没有这等和软的。”
紫鹃听了,笑着将一碟子新鲜瓜果搁在桌案上:“姑娘,往日二奶奶也未必全是醋意,只没个儿子做靠,自然紧着三分。这日子越长,心里越紧,方渐渐不同。如今既是儿女双全,纵有旁个什么,到底动不得她半分,自然也不甚紧要了,松宽也是常有的。”
她这话,黛玉心里自是明白,眉头却微微蹙起,一双含愁目似拢了薄暮轻烟,闷闷道:“这虽是常情,我心里却不喜欢。”说得这一句,她没再言语,夜里却不曾好生睡着,翌日起身,立在山头一望,见着风吹叶黄,南雁北归,纵使秋日天高气清,也不觉在心底闷闷酿出一段愁情,倦倦回去,又咳嗽了两日。
贾母听说,虽知大约是时气之故,却也立时请了太医过去,且与她诊治——不过是小症候,吃两剂汤药便完,并无大碍。她如此,那边儿尤二姐却再没这等运道。
却说贾琏估摸着一月已过,忙再去请太医来,不想王太医早去军中谋职,只得将个胡太医请来与尤二姐诊治。他的言语却与头前王太医再不相同,一剂药下去,竟就将个将将成型的胎儿打了下来,那二姐本自气血有亏,如今经了这等虎狼药,一时血行不止,昏厥过去。
贾琏闻知,也是大吃一惊,忙又请医调治,又命人打告胡太医。然则胡君荣早卷包逃跑,旁的太医细细诊治了,也不过说两句将养的话,又令不能气恼等。凤姐再没想到有这等事,一时却怔了半日,方使平儿过去打点,又道:“到底不是好事儿,不过二爷在,你过去支应一阵便罢,等闲事不必理会,只让他自个儿折腾。”
平儿应承下来,一日便有半日在尤二姐之处,或与她排解,或与贾琏言语。她为人既好,又是精细能干的,不出两日,便将这里打理妥当,回去又说与凤姐,十分妥帖。然则,屋子里诸事齐整,二姐却实失了元气,又想着没缘分的孩儿,心里实在惨痛,明里暗中不知哭了几回。
那贾琏本就伤心,见她如此,越发失了滋味,常日里一面安慰二姐,一面又寻小厮等发火。几回下来,底下的人没个奈何,不免想将他的火气引开,因将冲撞等话说了一回,虽不似原凤姐说得妥帖,到底是心腹伺候的人,又事关二姐,贾琏不免也有几分意动,后头寻了僧道一类问了一番,细细算来,却是属兔的人冲撞。
秋桐正正属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