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出去后她并没有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背靠在朱漆的门上,仰起头看着天上的那一轮皎月。
这样的情景,似乎很熟悉,自从这几年以来,曲卿臣虽不曾纳妾,也没跟其他女子传出过什么,更不像那些有权有势的纨绔子弟们整天逛妓院,驻足于那些风花雪月的场地。
但有些什么,还是不一样了。他们很少聚在一起用膳,曾经窝在一起说着体己话的日子也再不曾有过,甚至连说句话都难。他出征时,她担惊受怕,盼了星星盼月亮般地等他回来。真等到他回来了,却仍是只能远远看着他的背影,似乎不论怎样伸手都够不到他。
“你怎么还没去睡?”男子冰冷而不带一丝感情的话陡然从耳边传来,宁芷愣了一下,赶忙转过身,有些歉意道:“妾身看今晚夜色很好,看着看着竟忘了时辰,让相公忧心了。”
“嗯。”说完,曲卿臣便原路折回,甚至连夜深注意寒气之类的话都不曾提及。宁芷望着消失在门前那冷漠的背影,越发觉得这夜,真的黑了,伸出手指,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月光投下来的影子,或疏或淡,让人好不怅然。
宁芷呆望着出了神,到三更时才回了房,脱了衣裳,躺在床上,即便知道他是不会过来了,却还是把属于他的那一半床位空了出来。只是寒意深浓,到了深夜,竟冷得她直哆嗦,本就体寒,以前有他在,每每这个时候,总是把她拦在怀里,运气帮她驱除寒气,那时她最喜欢贴着他的胸口听他心跳的声音,觉得日子真是美好。
可这一切,随着他的权势越来越大,府邸越换越奢华,下人越来越多,而变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不知不觉间,宁芷便睡了过去,只是没两个时辰,天才蒙蒙亮,她就醒了过来,摸着黑就去了膳房,下人们见了也不觉得奇怪,纷纷把位置让了出来。
宁芷捋起了袖子,露出白皙的藕臂,搅动着锅里熬的百叶红枣粥。他每每出征回来,她总是要亲手熬制一些补品给他喝,待过一刻钟,她笑笑地把粥盛了出来,亲手端着向曲卿臣的书房走去,只是刚好跟有急事要外出的曲卿臣撞在了一起。
这一下来得突然,小心翼翼端着热粥的宁芷没想到会发生这一变故,但本能地又想去护着那粥,于是不偏不倚,那热滚滚的粥都洒在了自己身上,而对面的男子好看的剑眉微微皱起,刚毅的下颚紧绷起来,整张脸都透着一抹难言的阴沉。
“连个碗都端不住,以后这些事儿你也别做了,还有这一屋子的奴才丫鬟们都干什么去了。膳食房的管事自行去领罚。”曲卿臣冷冷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宁芷那被热粥烫着的胸口,只是一瞬便移了开来,阴森森地搁下这一番话,便头也不回大踏步走了出去。
近处的婢女、奴仆们早已吓得颤颤巍巍,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最后听闻消息的仁语小跑步了过来,赶忙用手帕抆拭着宁芷身上洒的热粥,“夫人还是赶紧随我回去换身衣裳吧,这么热的粥洒了上去也不知烫没烫坏,翠浓你赶紧去拿些烫伤膏来……”说着便拉着宁芷往房里走,而此时的宁芷如同木偶一般,双眼呆愣,似乎那滚热的粥洒在的不是她身上,而是些什么不相干的人身上,就如同他那眼神,冷冰冰的,毫无感情。
这一想,心猛地疼了起来,一下一下,竟比胸口这烫伤要难过百倍千倍。
“夫人,您没事吧,是不是烫疼了,您倒是说句话啊,您这样……”仁语有些担忧地看着不言不语,眼神呆滞的宁芷。
“以前他最爱我亲手给他熬的百叶红枣粥,总跟我说,不论在外面多累多苦,只要喝上一口,就从里暖到外,可刚刚他竟然对我说以后这些事都交给别人就好。他那眼神……”宁芷说不下去了,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刚那被热粥烫到的胸口则红通通的,起了一层水泡。
宁芷坐在冰冷的床头上,整整一晚,不知在想着什么,转眼就到了第二日清晨,曲卿臣让人带了话来,说今夜庆帝在宫中设宴,让她傍晚十分坐着府里的轿子去便是,莫要误了时辰。
宁芷听完,哪还有心思干别的,忙叫了仁语过来给她梳妆打扮。
“夫人本就是美人胚子,怎么打扮都好看,今儿我一定给夫人梳个漂亮的发髻,好让那些没事里嘴碎的人都睁大他们的狗眼好生看看——”仁语一听将军让夫人陪他去赴皇宴,顿时高兴得不得了。
“嘴碎的人?莫不是有人说了我什么闲话?”宁芷看着面前的铜镜,淡淡问道。
“没有没有,只是夫人平时穿得太过素气,又不喜打扮,更不擅长走动,总是待在将军府这一方小院子里,将军又是那般不凡之人,这久而久之……”话没再说下去,但宁芷也不是什么笨人,只这几句便知了大概,当下抿嘴不语。
“不过,夫人不用担心,将军心里只有夫人一个的,你们是共患过难的,再说,前些日子府国公的白公子不是还想攀附咱们将军,送来了府里的一名美姬,当场就被将军拒绝了。所以啊,夫人今儿只要好生打扮,让他们看看夫人您的姿容,那些嘴碎的怕是以后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宁芷笑了笑,没有作答。
虽然在她的印象中关于娘亲的事情很少,但就因为少才显得格外鲜明而深刻,娘亲是一等一的美人,那种美足以祸乱天下,恐怕连那帝都第一才女赢流月都不及其十分之一,而她的容貌像极了娘亲,甚至眉宇间还有着少见的清灵。一颦一笑,似乎都足以惊艳这尘世,也正因为此,打生下来,娘就再三嘱咐她每日务必以遮容粉修饰,不然恐给至亲至爱之人带来祸端,但即便涂了遮容粉,好生打扮起来,她仍是极美的……只是少了那惊艳万里江山的气魄与风华。
“夫人,你看是这朵翡翠琉璃簪子好,还是这深海宝蓝珠更华贵呢?”仁语一时不知用哪个好,琉璃簪子更为婉约清丽,戴在宁芷头上活脱脱一个清秀佳人,更为难得的是宁芷身上那股沉静的气质,有着说不出来的婉约韵味。而那宝蓝珠乃是蛮夷的一个小国进贡的,珠子圆润饱满,贵气逼人,插在发髻中间,宁芷整个人贵气逼人,当真是高华无双。
……
……
“夫人——”仁语看着陷入沉思的宁芷再次出口唤道。
“去把我常穿的那件素色的墨绿底的衣裳拿来,我今儿还是那个吧。”
“奴婢觉得还是这件红色的金缕衣比较好,是苏州那边一等一的作坊做的,而请了这帝都第一秀娘在边角处秀了金线,是当今圣上赏咱们将军的,夫人穿上之后定是艳压群芳。”仁语不愿自家夫人总是这般低调,生生被人误解欺负了。
“就这件,素一些好,看着端庄,还有我头上的这个发髻换了吧,还是原来的发髻。”
仁语见夫人坚持,最终只能叹了一口气,照做了起来。此时已离傍晚不远。宁芷整了整朴素之极的墨绿色裳裙,对着镜子看了一眼,便上了外面的轿子。
第三章暗潮汹涌
偌大的皇宫宣明殿内,歌舞升平,一派热闹非凡。
庆国当今皇帝云羲昭正襟危坐,右手下意识地摩挲着御座上的腾云盘龙纹,就像三十年前那一日,众将士把自己簇拥上宝座时一样。庆帝老来愈发清减了,两鬓的银丝已经快赶上手底的亡魂一样多,眼角的横纹也直追当年自己在废唐愍帝护心镜上留下的道道刀痕。
阶下八佾舞的盛况并不能完全舒缓老皇帝的神经。勤政大半生换来的是帝国故我的纷纷扰扰,朝堂上党争不断,宗室子侄又没有几个争气的,边患到头来还是要依仗外将扫平。也不知他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今天的大功臣曲卿臣眉眼间竟然隐隐有自己年轻时的影子。想想当年逼宫之日,云羲昭头皮就开始发麻。
坐中心事重重的,不止老皇帝,还有宁芷。
宁芷静静地坐在曲卿臣身旁,端着茶,低着眉眼,一幅恭顺的样子,心里却是五味杂陈。面前案几上的珍馐好像完全没有味道,身后的铜钟玉磬在她耳中也略显嘈杂了。
良久,老皇帝沉毅的声音响起。
“这次爱卿大败蛮夷,可谓是功不可没,朕甚感欣慰,这一杯酒,寡人亲自敬你——”说着云羲昭端起自己的海珠金瓯杯,向下面气宇轩昂的曲卿臣敬去。
“多谢陛下赐酒——”曲卿臣旋即起身施礼谢恩,随后也端起鎏金兕纹酒樽,一仰而尽,举手投足说不尽的潇洒俊逸,惹得在座的一干女子频频侧目。
庆帝云羲昭少时出身行伍,最不喜世俗虚礼,因此庆国宫廷饮宴,素来允许女眷出席。
当下大殿内的许多世家大族的贵妇连带着几个后宫妃嫔不时地向曲卿臣飘过来倾慕的目光,就连一向心高气傲的东庆第一才女嬴流月也眼角带媚地偷瞄了他几眼。
但是其中有些轻飘飘的目光在扫过曲卿臣身边的宁芷时,全都瞬时变作了刀子,恨不得立马剜下一斤肉来。只不过这一切看在宁芷眼中,倒都无所谓,她心中,素来只有一人,只这一人,那便是她的天,她的地,其余皆不重要。
这时,一个温柔而富磁性的男子声音自头几位的坐席中传来。
“今番曲大将军率领天威之师,一举荡平鼠寇,此等功业,必可保我边塞十数年太平无事。千年前一统宇内的道祖皇帝有‘边兵屡动思良将,廷论萧条忆诤臣’之叹。今我朝得此不世将才,实乃天佑我大庆。儿臣原向父皇假花献佛,也敬大将军一杯。”
说话的是三皇子睿王云琰,一脸春风和煦。他面如冠玉,高鼻薄唇,酷似乃父,只是眉眼间带着一丝阴柔之气,倒有几分像是女子。
“殿下过奖了,这都是托陛下洪福,末将只不过是替天讨逆罢了。况且陛下天威之下,伪晋又安敢负隅顽抗。”曲卿臣起身行礼,言语不卑不亢。
“大将军过谦了,方今海内,能与我曲将军在疆场上一较短长者,料不过二三人而已。将军神勇,都中三岁小儿也都明了啊。”话音来自御座阶下首位坐席,东宫太子云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