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进来的十四阿哥与弘皙,康熙的心中,不可遏止地生出一股妒意。
挺拔的身姿,浓密的须发,二十多岁,再也回不去的青壮年数。
十四阿哥是二十七年生的,今年二十八;弘皙是三十三年生的,如今二十二。
四十年前,当自己个儿二十二时,在做什么?康熙的目光变得迷离起来。
那年,“三藩之乱”已经是第三年,战争形势不容乐观。
年末,二十二岁的帝王立了皇子胤礽为太子,遣官告祭天地太庙社稷,颁诏朝野,加恩肆赦。
立一岁半的嫡子为太子,除了为了悼念死去的发妻,主要还是情势所迫。
战败的折子不断,康熙心里已经有了御驾亲征的准备。
在太皇太后与满朝文武的百般阻拦后,康熙始终未能如愿……等到了十四阿哥这个岁数,三藩之乱已经平定,他第二次做鳏夫,太子就傅,以大学士张英、李光地为师……沉思间,就见十四阿哥与弘皙已经跪下,道:“儿臣(孙儿)给皇阿玛(皇玛法)请安。”
康熙收回思绪,视线从十四阿哥脸上扫过,落到弘皙身上。
太子就随他,弘皙肖似其父,容貌同康熙也有几分相似。
想着已废的太子,康熙望向弘皙的目光就变得柔和起来。
他心里叹了口气,冲两人摆摆手,道:“平身吧,坐下说话。”
十四阿哥与弘皙应声起身,魏珠忙带着个小太监,送两只凳子过去。
十四阿哥与弘皙老实地坐了,康熙思量了一回,对十四阿哥道:“听说八阿哥病了,明儿你领两个太医,代朕过去瞧瞧他。
十四阿哥甚是意外,在袖子中的手已经紧紧地握成拳头。
自打去年十一月“毙鹰事件”后,八阿哥受了好一番申斥,过后一直“抱病休息”。
如今,皇阿玛却是想起他来,莫非是李光地那老家伙倚老卖老,又在盛赞八阿哥为“贤王阿哥”,使得皇阿玛变了初衷。
看着十四阿哥神情有些不自在,康熙心中的阴郁却似好了许多。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就算是骨肉天伦,也不是能想热乎就热乎起来的。
应付了两句,康熙便对十四阿哥挥挥手,道:“跪安吧,别忘记朕交代给你的差事。”
十四阿哥应声起了,心里却是有些狐疑不定,看了弘皙一眼,退出屋子。
屋子里除了康熙,只剩下弘皙一个,魏珠等内侍已经被康熙打发出去。
屋子里一片静寂,康熙看着自己的长孙,没有言声。
弘皙只觉得自己的小心肝“扑通”、“扑通”的,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为了掩饰那一丝慌乱,他仰起头来,满脸诚挚地说道:“皇玛法,孙儿瞧着您清减了。现下正是冬春交替之时,使得人困乏,要不容孙儿尽尽孝心,陪皇玛法出去溜达溜达?”
康熙的脸上露出笑意,瞅了弘皙一眼,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从炕上下来,道:“走吧。”
弘皙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见康熙应允,半响才缓过来,忙起身应道:“孙儿遵旨。”
祖孙两个,一前一后出了干清宫。
守在暖阁外的魏珠见万岁爷要出去,忙抱了件披风跟上。
康熙系了披风,让魏珠远些跟着,自己则是带着弘皙大步流星出了干清门。
出了干清门,他脚步缓了缓,左拐进了景运门。
弘皙看着祖父挺得直直的后背,心情甚是复杂。
要是祖父没有这样“老当益壮”,那他的阿玛还会在做了三十余年皇太子后被罢废么?
不知不觉,他随着康熙走进一处宫苑,却是不禁神色大变。
这空荡荡的,没有半丝鲜活的地方,正是已经闲置三年的东宫毓庆宫。
弘皙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曾以为自己会是这里未来的主人。如今,却已经是沧海桑田。
在弘皙愣神的功夫,康熙已经穿过祥旭门,进了毓庆宫的第二重院子。
弘皙连忙跟前,脑子里却已经是空白一片。
康熙止了脚步,抬头看了看第二进正殿上悬挂的匾额,不由地叹息一声。
这边的宫殿,是康熙十八年在旧宫的基础上,为皇太子修建的。
这一声叹息,落到惊疑不定的弘皙耳中,却仿若是天籁之音似的。
他的眼睛立时明亮起来,强压抑住心中的狂喜。
皇玛法这般感怀,是不是对阿玛存了不忍之心?四十多年的父子亲情,岂是说抹杀就能抹杀的?
晚霞漫天,红光蔽曰,就算是至高无上的帝王,也要曰落西山之时。
这天下,总要传承下去。
他却是忘记了,那被圈了七、八年的素有“勇武”之名的大阿哥、那从最得宠的皇子到落魄的闲散宗室的十三阿哥,也都是皇帝的儿子。
康熙确实在感怀,却不是为了二阿哥,而是为了自己个儿。
早就晓得,皇帝是“孤家寡人”,坐在那把椅子上,这臣子万民都匍匐在他的威严下。
稚龄登基的帝王,对于常人的亲情,心里多少存了念头吧?
因这个缘故,他才能打心里恭敬孝顺嫡母大半辈子,重视这份“母子之情”;才能在想起元后时,难过的彻夜难眠,就是放不下那份“夫妻之义”;宠爱几个年幼的阿哥,疼惜弘皙这个长孙,心里也是盼着自己能享受“天伦之乐”。
却是如梦似幻,带着帝王的面具,已经分辨不出那些是真心,那些是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