冢峒长老摆摆手道:“不要让她听见就行!我却过去不得,就算我没一点声息,她也会发觉的。”
薛浅芜已经走出门了,听到这话,又勾回头问道:“没一点音儿,她也能发觉?她的第六感比我还强?”
冢峒长老笑道:“她的这种特异功能,只对准我!她说,只闻气儿,就能嗅出是我!”
薛浅芜使劲嗅了一番,冢峒长老清淡净泊,哪有半点尘间杂味儿?
冢峒长老又道:“丫头你别逗了,也许一到她的身边,我心就跌进了红尘中,所以她能闻出味来。”
薛浅芜边走边想,一个人离你很远时,都能感觉出来他的气息,需要多么熟悉,多么默契,多么入心的感情啊。
不能否认,现在的她,对崇静师太和冢峒长老的感情史,充满了好奇。
薛浅芜来到桥头,看见崇静师太临着栏杆而立。阁房里忽明忽暗的灯火,昏翳映出她的单薄剪影。她似乎在远眺,是忧心着她的徒儿吗?还是在思量什么?
薛浅芜不愿近前,只想远远看着她。从芳华正韶就遁入了空门,她究竟有着怎番的往事?
她在崇静师太身上,有意识无意识的,总是扑捉着未来自己的影子。
其实,她们毫无瓜葛,却能产生类比的念头,让薛浅芜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不知站了多久,雨慢慢地停下来了。又过几时,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沉沉西斜,惨淡照着雨后的大地。空气却很清新,带着醒人的冷意,在脸面上扑来扑去。
崇静师太望着那弯白月,带着几分孤介与沧桑,轻轻吟唱起来:“玉人无语凭栏处,箫轻咽如诉。笑眉隐泣烟愁蹙,望遍千帆浩淼烟波自沉浮。尘缘无常数。
世间繁华终作古,悲断天涯路。欢袖依旧凌风舞,离镜深处寂寞清泪染红烛。合葬菩提木。”
好一阕词,薛浅芜听得痴了。她忘了自己是偷听者,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崇静师太一回头,正逮了她个正着。
“你们两个是怎回事?一个背后说人坏话,一个背后偷听心事,意欲何为?”崇静师太板着脸道。
薛浅芜一看,暴露了藏匿处,忙打哈哈笑道:“我出来小解,不想正好听到师太在填诗词,听得入耳,感怀在心,一时竟忘了去!还望师太海涵,不与晚辈计较!”
“感怀在心?”崇静师太笑道:“你倒说说,有什么感怀的?”
“从中我仿佛读到了一段故事,一段叹息……”薛浅芜深思着,以猜测的语气道:“并且更加巧妙的是,这好像是一首藏头词!”
“能听出来这些,也算你是个明白人!”崇静师太赞许笑笑,不再往下说了。
薛浅芜想要进一步挖掘,又试探道:“把每一句的首字相连,那是‘玉箫笑看尘世悲欢离合’,恕我愚钝,不知这‘玉箫’作何解释?是人名还是物名?”
崇静师太听她此问,从怀里取出一支翠竹色的长箫来,轻声说道:“我的俗家名叫做‘朱肃儿’,曾经有个男子,把我的姓氏化为竹字头的谐音,安在‘肃’字上面,便成了‘箫’。‘箫儿’便是他对我的爱称,只有我俩懂得其中内涵,他还送我这支玉箫作为定情物,说要娶我为妻……”
“那后来呢?”薛浅芜生怕她不说,很不厚道地追问。
“后来他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姨家女儿为妻,我痛恨他违约,于是断发为尼,隐在了这碧云山,化法名为崇静。这时恰好有人从河里打捞出了一具女尸,世人都认为是我,传言汹涌,说我因为看不开放不下,投水自尽了……”崇静师太平缓说道,不带一点陈年的波澜。
“那个男子,可是冢峒长老?”薛浅芜连问道:“他又怎么寻到了碧云山呢?”
“那个男子已经死了,朱箫儿也死了!”崇静师太愤愤地道:“如今的崇静师太,和那老不死的冢峒,都不是原来的人了!”
薛浅芜吓了一跳,细声说道:“你看冢峒长老,他的心里眼里,明明只你一个!他是怎么给你解释的?尘世那些,他都放下了吗?”
“我才不信他的鬼话!他的那个姨家表姐,长得倾国倾城,他会舍她而去?”崇静师太说道:“后来不知怎地,他也来到了碧云山,当起了和尚!有次我俩在因果河相遇,都觉得见了鬼!他说他被家里的人设计了,当知娶得不是我时,第二天就彻底的失踪了!这便有了后来的事!你说我能不耿然吗?我怎么能忘得了,他牵着表姐的手,甜蜜走进婚房的时刻?我早下了毒誓,若是再念旧情,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一直到老,你们便如此相处着?你不肯给他好脸色,是怕一旦给了,就收不回,慢慢地会再次失了心,违背了毒誓吗?”薛浅芜问道。
崇静师太没有答话,只是说道:“开始的时候,他总叫我‘箫儿’,我就会冷冰冰的纠正他,贫尼崇静!一晃几十年过去,他习惯了叫我崇静妹妹……”
第四八章失节事小,失心事大(上)
薛浅芜听崇静师太谈及往事,感慨至深。想这崇静师太,必是追求至纯至美之情的吧,不然哪会过了这么多年,仍旧耿耿不能释怀。
相守而又相峙,相爱而又相伤,感情之牛角尖,不过如此。
余下的夜,两人倚着栏杆,望着苍茫的远方,都沉默了。不知阁楼内的冢峒长老,和那东方碧仁,是否看到这幕了。反正他们竟没过来聒噪打扰,真是难得的静谧啊。
或许他俩,也在交心说着往事吧。感情的书页,在岁月里泛黄,唯一让人觉得宽慰的是,只要爱是真的久的,价值却随时光而愈发珍贵了,字里行间,都散发着悠远古朴的香气。闭眼一闻,沁人心脾。
崇静师太,冢峒长老,都非喜欢袒露心迹的人。感情即便有万种伤,万种悲喜滋味,唯有藏在心间,独自咀嚼细品。辗转反侧,孤枕落尽思量。
可是一旦遇到能说得话的人,哪怕这人形容尚小,与自己的年龄鸿沟很大,也会结为莫逆之交。夜深秉烛,娓娓倾诉。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崇静师太之于薛浅芜,是同类人。冢峒长老之于东方碧仁,亦有某种契合。
东方碧仁会向长老说出身份吗?冢峒长老一双勘破洞彻的眼睛,或已猜出了东方爷吧?佛门之人,片言即是悟语。不需明说,点到为止。
春末夏初的天气,虽不比六月天,说变就变,但是碧云山这一地带的气候,向来难以琢磨。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好像随机播放似的,晴冷不定,雨雪难料。
昨天傍晚直至深夜,都是大雨滂沱。后来乌云散去,出了一会儿月亮。待到黎明时分,居然飘起了盐粒大小的雪晶。雪晶这个东西,不像冰雹那样体积庞大,却也不像鹅毛雪花的柔软,打在人的脸上,痒痒生疼。落到地上之后,不易融化,积到吃早饭时,山上宛若铺了一层细密的碎盐。踩在上面,又滑又冻。
师太的得意弟子,嫣智姑娘还未回来。薛浅芜总觉一个女尼上门去做法事,彻夜未归,这事透着诡异。未见其人先闻其行,因对嫣智姑娘存有好感,薛浅芜总想结识一番,也不枉了此行。这样想着,就记挂起了她的安危来。
早斋用罢,东方碧仁原想告辞。薛浅芜用祈求的眼神,与他商量道:“可不可以等那嫣智姑娘回来再说?只听崇静师太说起她,我就觉得与她很是投缘,竟有亲近之感。”
东方碧仁不愿违她心意,说道:“早走一会儿,晚走一会儿,没有什么打紧。我若不依了你,你的牛脾气上来,不与我去京城了,我岂不是人心两空?”
“多好的夫君啊,我会加倍对你好的!”薛浅芜得了便宜不忘卖乖,油腔滑调地道。
东方碧仁看看长老师太,把话咽进肚里,不再与她瞎侃乱调了。毕竟佛门之地,养不得蜂,酿不得蜜,还是净泊若水的好。
但是如此等着,终归不是办法。东方碧仁拉着薛浅芜,对师太和长老道:“不如找人带路,我和丐儿一起,往清河镇寻那嫣智姑娘去吧。”
崇静师太心神难安,点头说道:“我和老不死的,阔别尘世几十年,不便下山,再步入俗。有你们和寺内僧人同去,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