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与军队同行,并且是在赢了之后换了绛都的城防才出发,等到虞婵和昭律到达章丘之时,已经有好些他国诸侯到达了。这第一群便是唯越国马首是瞻、或是实质上已经为越国所统治的诸侯,包括虞城等人。其中死忠与拥趸不好区分,各人心思也都不尽相同,但是总体来说还是比较高兴的:想想,自身实力不逮,找到了一座靠山;靠山对他们还不错,如今又得了大胜;那不就意味着,他们之后站对了位置,之后能得到的好处就更多?再对比一下魏国下属望风而来的国君们,他们的优越感立即油然而生。所以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迎接虞婵和昭律时的态度也显得相当殷勤。
“恭喜王上,恭喜王后。上一次还没好好看过公子和王姬呢,这次又备了些稀奇小玩意儿,希望能博一乐啊。”
说这种话的算比较委婉的类型,是从孩子作为切入点的。随便想想都知道,第一天下父母心,第二秦氏作乱前,从越国王宫里目前唯一的一对双胞胎入手,肯定没错。
“没错。这沟衍林觳为越公所得,也是福气。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越国呈水南北,莫不有天底下小农所有的最富庶的土地啊!”
说这种话的就比较直接了。这就是洛水南面的几个小国,包括陈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邻国的田地能有更好的收成,自己效仿而不得,故出此言。他们自己也明白,是因为动摇的忠心导致在这种方面的落后,所以这次自然要上赶着抓住机会。因为如果他们再摇摆,底下人的心也摆不平了,迟早有一天都被越国勾走。没有劳作的人,他们吃什么喝什么,西北风吗?
其他歌功颂德之言,不一一赘述了。反正只要有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越国这次胜了绛都,胜了天下,若是转道去洛都,那也是妥妥儿拿下的,根本没人挡得住。此时还能做错选择的,就明显是自己要送死吧?
虽然魏国败了,但也有细心之人注意到魏国国君在这里的必要性,比如说虞城。他一看这阵势,明显就是越国广邀天下诸侯,在邶水河畔签订盟约的趋势。这节骨眼儿身上,昭律自然要做了盟主,然后下一步再去摆平洛都。这是最快最合理的方式,而若是全天下诸侯国的国君都来的话,这盟约简直就是共推天子了。在这之中,魏国国君田克出不出席,出席以后态度又是如何,都是很重要的因素——就算魏国输了战争,但只要昭律一天不成为这天下名副其实的共主,也就是天子,魏国的态度就依然影响着这盟约的影响力。他有心想先问问这枣手人物要如何处理,但是章华台下人多口杂,并不是说这件事的好时机。
传统的国君仪仗,是两边列队,下铺华陛,鼓乐齐鸣,一直延伸到大殿正门入口。这种事一般来说是由专门的乐尹、玉尹、礼尹来做,但越国这次是出来打仗的,自然不可能带着这些闲散官职以及乐器,礼仪也就从简。只不过这样一来,就方便了各国国君纷纷上来迎接。没人敢在主人到达之前先进入章华台,而想获得第一手消息的人也不要太多,结果情况就完全变成了一群人簇拥着两个人往前走——换句话来说,这阵势看起来就体现了众星拱月的态度,和昭律想做的事情不谋而合。
两人一路拾级而上,面带笑容,对于众人的恭贺只点头微笑,直至三楼。这楼台不算太高,也不怎么富丽堂皇,但是想到这是赶工完成的,那也就当得起一声不错了。至少在虞婵眼里,看起来甚为庄严大气。和她记忆里历史上奢靡豪华的章华台大相径庭,而她更喜欢现在这座。不喜铺张浪费是一回事,这章华台的意义以及她在其中出的力又是另一回事。没有人看着自己的奋斗成功不高兴的,虞婵也不例外。
众位诸侯在登楼的过程中已经差不多了解了越魏之战中他们关心的大问题,此时也在心中谋划了起来。而且这登楼也是有讲究的,能上到的楼层和能安排的座次都和诸侯国的地位以及与越国的关系有关。能上到三楼的都是有眼色的人,这时候眼见着昭律往身侧看了一眼,都识相地给这里地位最高的夫妻俩留出空间。等人到齐就可以正式开始了,先通气什么的也是正常的;就算是不用通气,以越国王上王后的恩爱程度,想说几句小话就更正常了。
虞婵一向不热爱应酬,故而浅淡地说了几句,此时已经站在栏杆边,眺望着远处的景色。邶水虽然是汇入洛水的支流,但是这中州之地的景色,她倒是第一次见。这里不同于江南的小桥流水,开春不久,雪水融化,第一波洪峰已经过去了,河水略有浑浊,还隐隐然带着澎湃之势。很难想象她现在竟然已经真的能够适应这样的天气和水土,站在这个地方的时候也真的有种心怀大敞的感受。不管是与有荣焉还是别的什么,她能够肯定,她做这一切都是出自自己内心的意愿,并且十分享受,不论是过程还是结局。
“婵儿。”昭律走过去,见她出神得厉害,不由得微微放低了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有一瞬间,他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虞婵不是这时候的人似的。但随即他又把这种想法赶出了脑海,这绝对不可能!他以前从不知道,现在依旧不能期待,还有谁会比虞婵更适合他王后的位置。所以,还有什么其他可想的呢?“我之前和你说的,你还记得么?只是在清平殿之前,只能让你先看看这章华台的景色了。”他这么说道,脸上带了微微的笑意。
“这也无妨。”虞婵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转头去看。“此地也不大远。”
这话说得比较含蓄,但是昭律很快就听了出来。这不大远,指的是离清平殿的距离。他不由得笑了,道:“你现在的口气比我还大了,婵儿。”
虞婵挑了挑眉毛。昭律比身体本尊大两岁,看着当然会比她成熟些。但是她刚过来的时候,只感觉自己嫁了个任性过头的纨绔子弟,怎么能想到这后面的许多发展?也是,昭律那时候还未及冠,这些年下来都已经接近而立了,又如何能够一样?“我以为你就喜欢这种调调,不是吗?”她眨了眨眼睛,并不说出自己心中的许多感慨。
“你呀!”昭律见她揶揄的笑意,没忍住用手指捏了捏对方的手。“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这种调调?不过你是什么调调,我都喜欢,这倒是真的。”他要到哪里找一个会出谋划策会随军同行会撒娇卖乖的王后?啧,真是的,他之前从未想过他也有被套牢的一天。
虞婵作势甩开他的手,嗔道:“也不看看多少人在呢。”不过他们这位置比较优越,昭律的宽袍大袖已经挡住了被发现的可能。“你好好准备一下,等魏伯上来,我们就一鼓作气地把事情做好了。”
这事情,除了邶水之盟,紧接着就是洛都里的事。这点昭律也知道,不过虞婵这么惦记着,他只感觉窝心。“行啦,你就知道打发我去对着那些个老头子。”他故作埋怨,但实际上却是飞快地在她脸上偷了个香。
……这胆子真是越来越肥了!虞婵一瞬间没回过神,等到发现的时候,昭律早就向着另一边诸侯走过去了,不由得暗自在心里笑骂了一句。
昭律这一离开,虞城也就找到了时机。他之前注意到了虞婵和昭律的互动,心就先放下了一半;而再问了田克,知道后者实质上已经被越军羁押,剩下一半的心也放下了。然后他建议虞婵,养虎为患,还是趁早杀了田克为好;因为以田克的性子,他是肯定不会自杀的;长期关押夜长梦多,只有死人才能保证绝无后患。
就算他不说,虞婵也知道这点。卧薪尝胆的故事她印象深刻,三千越甲可吞吴的事情她也知道,这时候自然不会重蹈覆辙。虞城这么说,只是习惯性地事事看顾着她而已。“多谢大哥提点,婵儿知道了。”
虞城点了点头,又嘱咐了几句,不要太出风头。要知道这大胜在望,虞婵功劳不小是一回事,可能被猜忌又是另一回事了。俗话说,狡兔死走狗烹,又有一个词,叫功高震主,形容的便是可能的危机。此时的兄妹两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日竟然来得这么快。
72第七十一章 何而为王
田克上楼来的时候,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因为他一方面看起来高冠华服,衣履鲜洁;另一方面看起来,却是脸色阴郁,丝毫不配现在的气氛。
当然了,现在的这种情况,田克高兴才是件不可能的事。人人都能看出他在做假,所以还不如就摆着一张脸色。反正想也知道,就算他这时候再配合,也没有办法挽回魏国的颓势了。至于这衣裳,所谓输人不输阵,越国既然给他提供了这样的待遇,那他为什么不穿?就算是死刑犯人,在上刑场之前都能吃一顿好的呢!
当然这比喻不是田克自己想的,而是其他诸人的感受。没错,在他们眼里,此时就是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情况——刀是越国,肉是魏国。只不过他们再看昭律的脸色,一脸平静,并不显出被触怒的表情,一个个都在心里有了数,开始端着笑脸和田克打招呼。现在正事还没开始,撕破脸就没好戏看了。
田克也是个人精,当然知道那一张张看起来和平时无异的笑容下掩盖着什么。对失败者的同情和嘲讽,对他现在处境的怜悯和嗤笑,这些没有一个是他喜欢的。成王败寇,自古真理,他也只能打碎一口牙往肚子里咽。仗输了可以重打,国破了可以重建,但这都是建立在人还活着的基础上的。
他也不算年轻了,儿子也有几个,但那总角年纪,现在扶持也已经太晚,更何况魏国王宫上下的人基本都落到了越军手里。他自顾不暇,不可能救出所有人,只能尝试各种机会先自救。所以今天他就是再不高兴,也会在那一纸协议上盖上自己的印。一张纸算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演戏其实不难,难的是如何演得以假乱真,让别人都相信。田克显然就是个中高手。
在他上来之后,又等了一会儿,吉时到了,众人入座饮酒,又是一番歌功颂德。然后就有人出来说道,今日大家能齐聚一堂,都是托了越公这个地主的福。这么一说,大家自然要起身向昭律敬一杯酒。
再说会儿话,又有人站起来道,越公大胜凯旋,途中并未大举屠戮,都采取了稳妥的安定之策,不战而屈人之民,实乃天下典范——于是众人再起身,敬第二杯酒。这个时候田克的脸色真心非常难看了,因为这反过来理解一下,就是他不得民心。
等到酒过三巡,正事也被提出来了。就算昭律有这心思,联盟这主意也不该他提,所以自然也和先前一样,安排了别人去开这个头。说的就是近些年天下连年征战,如今越国既然打下了绝大部分的土地,就该为这上面的人负责。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是越国必须照顾其他国家,但本质上的意思是,其他国家必须共尊越国,行事以其号令为准。
这时候,田克的目光已经好像在下刀子了。但他仍然一言不发,只死死地盯着场中,确切来说,是坐在主位的虞婵和昭律。
大家对最后这个提议早有所料。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今天来到章华台,不签下这盟约,怕是今后不能好好过日子。所以这建议刚一提出,众人就交口称是,一个个盛赞此举英明,简直再好也没有了。
听到一片阿谀奉承之声,虞婵微微皱了皱眉。虽然这种反应在预料之中,但是真的发生的时候还是让人很不适应。她再偷偷地侧眼看了看身边的昭律,注意到对方眼里露出来的一丝得意之情,心头不由得一凛。相比于其他人的反应,她更关心昭律。若是他在此时志得意满了,被吹捧冲昏了头脑,那可不是一件好事。俗话有两句,一句是贫贱夫妻百事哀,还有一句是能共艰苦不能共富贵,他们好不容易挺过了前面,可不能败在后面。
只不过这时刚刚大胜,恐怕并不是说这个的合适时机?虞婵轻轻地抚摸着手里的酒杯,心里的担忧从脸上完全显现不出来。也许还是要拜托宗伯才是……她这么想着,然后注意到了下面传来的一道如同鹰隼般的目光。
这种被窥伺的感觉虞婵很熟悉,即使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了好些年。虽然那时只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对方也隐藏得很好,但给她留下的危险感觉十分深刻。她现在清楚地意识到,对方是一匹狼,一不留神就会被咬得血肉不剩的那种。试想这样的人能做出的事情……若是再给这个人机会,他们一定会后悔。
有这么一个人在底下虎视眈眈,虞婵觉得换了谁都不可能坐得安稳。她只转眼装没看见,将注意力放在了呈上来的盟约上。这是一条很长的卷轴,内容很简略,大部分位置都是留给在座的国君盖印章的。因为天子还在,盟约订得过细根本没有意义,还容易被人抓到把柄。这就是形式上的盟约,代表着一种意义上的臣服。等到越国真正君临天下的一天,这东西也就没用了,而且估计就在眼前。
在这过程中,虽然在座诸人心思各异,但至少表面上十分顺利。虽然只是个形式,但是这也足够一些心怀不轨的人意识到,越国在实际上已经有了号令天下的实力。
最后轮到田克手里的时候,空白的卷轴差不多都快盖满了。他看着上面大大小小、形状不同、颜色深浅不一的各种印记,再看到卷轴里出现最频繁的“越”字,只有一种撕碎它、然后付诸一炬的冲动。但是这样的情绪,如果真的表达出来,那也就是立刻丢命的结果了。
田克微微低下头,装作看得认真,实际上是在掩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凶光。不能在这时候露馅,他告诉自己,还不是机会。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将代表魏国最高权力的印章压了下去,朱红的颜色鲜艳又刺眼。
等到这件事情做完之后,酒宴也差不多该散场了。几乎没有人不急着赶回自己的封地,好提前做点准备的。暂时留下来的无非就是想再打听一点事情;又或者是有非常铁杆的姻亲关系,比如虞城;再比如说想走也走不了的,也就是田克。
目的既然达成,越军自然班师回朝。按照田克原本的设想,他应该在途中找个机会溜掉,但一次都没有成功。其一是越军的看守太严密了,其二是越国无坚不摧的铁器又发挥了作用——平时脚上戴的锁链很细,但就是弄不断;这玩意儿上面还有响铃,动作大一点就叮当作响,根本做不到悄无声息地逃走。而且据他一路观察,虞婵昭律的夫妻关系还真如传言中的一样好,而策反越国官员为他所用的概率实在低到没可能,所以有些事情就只能自己上了。
大军行了几日,这一日到达了洛水河畔,可远远望向洛都的方向。因为天色已晚,大军在河边扎了营,等着天一亮再渡江。田克心知此时是他的大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于是瞅准了众人吃完晚饭的间隙,要求单独面见昭律。
彼时昭律正在处理军中事务。他和虞婵都知道接下来还要对付洛都的问题,神经一点都不敢放松。在这样的时间地点,田克忽然做出这样的要求,不免让人生疑。
“他这是终于打算归顺寡人了么?”昭律顺口就这么说。当然,他也知道这件事概率不大,所以只是在开玩笑而已。他喜欢胜利,最近这些日子里一直情绪高涨,所以并不怎么把一个败军之将放在心上。
“前几天还不是这个样子的啊……”虞婵道。既然对方要求单独,她就该避而不见了。但是同时她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觉得田克要做的一定不是件好事。“要不,桌上这些折子便命人收了罢。还有一句话,便是……”
昭律没等她说完,就挥了挥手。“便是这人留不得,是不是?”
虞婵一听就笑了。看起来她又多心了,章华台的时候,昭律又演戏给田克看呢,为的就是故意让他现在来找吧?“行,那你看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