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不知道?你分明总欺负我, 总抢我东西, 瞧见我也没什么好脸色。我觉得我们大抵是八字不合。”
谢思言收回手。
陆听溪昔年总能办些令他气恼的事。其中有一件便是在沈安扮可怜指控他仗势凌人的时候, 她为沈安说了几句话。那时他突然意识到,沈安这个人,留不得。但他也不必赶他走,沈安迟早看清自己的处境,自戕会是他最后的归宿。果不其然。
如今相较从前,局势对他更有利,沈安纵然回来,也很难再得陆听溪的信任。
隆冬时节,楚王府的垂枝梅、玉碟梅、美人梅相继开放,只是十几株绿萼梅尚未吐蕊。
沈惟钦披了件雪狐裘,傀然立于抱厦前,望着眼前玉碾粉妆的干坤世界里的绿萼梅枝桠,又展开手中的画卷看了一回,轻叹:“临了临了,竟是被个小姑娘诓了……不过一幅画像而已,你又何必假手于人。是我的报酬不够丰厚,还是谢思言跟你叮嘱过什么。”
折起画,他曼声说:“我从前应当爱你至深吧,我不过想记起从前的事、记起对你的感情,不想做个糊涂鬼而已,又有何错处呢?”
厉枭远远瞧见世孙身边空无一人,嘴唇却轻轻翕动,不免忧心。世孙近来时常这般自言自语,他私底下问过良医所的一众大夫,都道世孙无甚大碍,自语应当是神思恍惚所致,这是药医不了的。
“世孙,京城那边近来倒无甚异动,不过有件事小的还是觉着应当告诉您——魏国公世子与了陆家老太爷、太夫人一样信物,说至迟明年年底会着人去提亲。不过陆家那边并未将此事传扬出去,谢家那边对外也守口如瓶。”
沈惟钦慢条斯理给手中袖炉添了块红罗炭。
谢思言以信物做定,而非径直请了长辈登门提亲,这表明他如今被什么事绊住了,这个时限大抵也是有文章的,否则依谢思言的性子,怎可能等得了一年。
陆家不欲传扬,大约是担心谢家届时不能践诺,陆家这边不好收拾。毕竟只是信物不是正式过礼,定了亲都还可能不成,何况并非定亲。
他望了眼万里如洗的苍穹碧空,淡声道:“正旦贺礼可预备好了?”
“都准备妥当了。”
“上回太后圣旦我就没去,这回正旦朝贺,总还是要去露个脸儿的。”沈惟钦轻轻道。
捻指间已至腊尾。按例,地方官三年赴京述职一次,但陆文瑞头一回外放南方,所辖又乃江淮重地,咸宁帝在他去年赴任时,就交代说次年年末须赴京到六科述职。
数九寒天,陆文瑞打六科班房出来时,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他一头走一头忖着事情。
前些日子,父亲来信说了谢家世子以信物为定之事。他跟两个兄弟都是孝子,家中大事实则一直都是父亲和母亲拿主意,他们这些为人子孙的,也只有奉命唯谨的份。
但听溪这件事,他却提出了异议。谢宗临为人强硬,这两年更是跟他无甚过从,有时还会跟他在朝堂上争执,半分不让,他才不信谢宗临会来跟他求亲。若届时谢家不能践诺,他女儿的婚事岂非要耽搁一年?因此他当时是不肯答允的。
但父亲后头还是来信说他已应下了。他因着此事,心中一直不踏实。而今端等着归家去跟父亲就此事计议一番。
陆文瑞将入轿时,余光里瞥见谢宗临朝这边来,想装作没瞧见一走了之,谁知谢宗临已往这边看了过来。
谢宗临而今供职于太常寺,虽非他的顶头上司,但品级高于他,他上前打恭寒暄少刻,待要离去,却听谢宗临道:“陆大人,天寒路滑,您要当心着些。”
天气严寒,谢宗临呼出的白气如同烟云盘绕空中。
陆文瑞道:“多谢大人提醒。大人也要仔细着些,说与下官听的话,大人也要牢记才是。”
两人都是话里有话,相顾一眼,眼神各异。
陆文瑞走后,谢宗临冷哼。
他儿子虽则嘴上不说,但言行里总透着一层意思,想让他对陆文瑞客气些。客气甚,本不过上下级,该如何就如何便是。
他就没指望他儿子能做成他那桩买卖。既是做不成亲家,他跟陆文瑞有什么好说的。
侍从躬身掀起毡帘,谢宗临紧了斗篷,甩袖上轿。
陆文瑞归家后,一径转去见陆老爷子。
老爷子入冬后就住进了暖阁里,内中烧了地龙,又燃了火炕,陆文瑞一身棉袍大氅,竟被热得了不得。
老爷子瞥他一眼,闲话几句家常,手里捻转着两颗核桃:“听溪那件事,你不必说了,既已应下了,端等着谢家那头来提亲便是。若是届时他家不践诺,往后再不往来便是。”
“可父亲可曾想过,这般会耽搁听溪,他家是男孩儿横竖不在乎晚几年成婚,可女孩儿家议亲就这两三年的好时候。若他们背约,咱们又奈何他们不得,岂非吃了大亏?”
“我瞧着魏国公世子倒是恳切得很,不能即刻前来提亲,大抵也是有什么苦衷。若这门婚事成了,听溪将来的前程可是谁也比不得的。”
陆老太爷见儿子仍是闷不应声,道:“我也是觉着魏国公世子是个信靠之人,这些年一直洁身自好,这在世家子弟里委实难得。谢宗临那边你也不必担忧,他儿子就是他的眼珠子,他为了他儿子,总有求到咱们门上的时候。”
父亲话已至此,陆文瑞还能说甚,只好应声。
陆老爷子手中核桃团转不停:“那谢家那边送来的信物,我就代你收着了。”
陆文瑞躬身应是。
转眼至正旦。文武百官、四夷朝使、诸王庆贺使臣齐聚,行正旦朝贺。诸王不得擅离封地,前次太后圣旦,咸宁帝为表孝心才准诸王赴京。正旦朝贺诸王不必亲来,只各自遣了使臣前来庆贺新年便是,只是今次楚王府格外隆重,来的是楚王世孙。
朝臣也无异议。百善孝为先,世孙上回因病没能给高祖母庆寿,未能尽孝,这回趁着辞旧迎新的日子补上,也是情理之中。
大年初一正是往来走动、拜祝新年的时节,且是忙碌。朝会毕,谢思言又在宫中盘桓片刻方出来。才回鹭起居,底下小厮就捧了一张帖子过来。帖夹上没有名姓,拆开来,几行渴骥奔泉一般的行草映入眼帘。
沈惟钦坐在擎杯楼的四楼雅间里等了两刻,房门陡开,冷风灌入,一抬头,谢思言已立在了门口。
两人坐定,沈惟钦道:“一别半年,世子别来无恙,给世子拜年。却不知世子寻我何事?我在庙里为伯祖父祈福时,也顺道为世子祈福,望世子姻缘顺遂,得偿所愿。只是,到底不过佛前祷告,我与世子也不算熟稔,怕是不太灵验。”
“听闻世孙前阵子身体抱恙,我还担忧不已,世孙可千万保重自家。在此也给世孙拜年,祝世孙天锡遐龄,松柏长春。”
沈惟钦低头喝了口热酒。
谢思言将给老者贺寿的祝词套在他身上,不过是讥讽他装病。
“正逢年节,下头的雅间都被人订走了,倒累世孙多上两层,万望见谅。今次叫世孙来,是有要紧事要说的,请世孙仔细考虑。”谢思言似笑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