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用手指撩起女郎耳边的鬓发,青丝里隐隐有暗香浮动。七月清晨初生的日头也不烈,衬得心爱之人的脸颊如冰玉一般无暇。裴青原先还有些恼怒这丫头在海上艰苦,又不知保养自己,一身雪白的肌肤竟然演变成浅浅的蜜色。不过现在看来,在光线下竟然显得更加明润而干净,而且好似手感更加出众……
傅百善不意这人说着说着就亲了上来,自从两人解开心结之后,七符哥再不像往常一样端重。往往在谈论正事,他的眼睛就自然而然地蕴借起来,手脚也开始不老实。当然船上路上随常都是一大堆人,七符哥再如何也不敢过分,至多只是悄悄偷个香或是捏一下小手,但是这样已经造成了困扰。
裴青难得找到这么个机会跟她独处,那里会放过这大好光阴。抬头见左右无人,就扯过女郎的身子躲在甲板的旮旯处耳鬓厮磨起来。年青男女心意相通后恨不得时时处在一处,说些漫无边际的话语,看些司空见惯的风景,做些没有丝亳意义的事,一晃眼大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远处传来一声重咳,裴青撩起眼角淡淡撇过去一眼,在女郎的嘴角又细细啜了一下,才转过头道:“曾娘子,你识文断字好像也是受过闺训的吧,连非礼勿视非礼勿动的圣人教喻都不知晓吗?”
曾闵秀穿了一身驼色地绣球花的绫缎褙子,袅袅踏过船梯走上甲板。神清气爽姿态妩媚,除了发上簪了一朵细小的白绢外,哪里像一个新进守丧之人。她眉眼一阵闪烁娇笑道:“裴大人这是说哪里话,这光天化日之下难不成是一个人的?不过我倒是由衷佩服你,走到哪里都有软玉温香陪伴呢!”
这话听着便含针带刺,裴青脸色便有些不愉,生怕珍哥生了芥蒂心头不快,侧头却见女郎笑意盈盈地道:“曾姐姐,你妹子肚子里出来的孩儿到底是谁的,你我心知肚明,何必拿话出来臊人臊己?我裴大哥是老实人,出于同袍之谊伸出援手相助,让曾淮秀平平安安地产下孩子。你们非但不感激还准备倒打一耙,怎么打量别人都是傻子不成?”
裴青心里简直又惊又喜,没想到这姑娘竟然有胆气当着外人如此袒护自己。
傅百善脸上也是一阵热辣,强扭着头不去看男人的喜形于色,抬头另提话头,“这边的事情已然了结,我也该归家了。只是当日徐直答应将一半的财宝予我,作为我护佑你的酬劳。他虽然去了,还请曾姐姐不要食言才好!”
曾闵秀不意这女孩被人瞧破与情郎的亲热,不但半点不生窘迫还振振有词地出言反驳,现下更是极大方地讨要财物,一时又惊又愕。
此番她能顺利拿下赤屿岛,除了自己善于审时度势,更加重要的是有裴青、傅百善二人在一旁掠阵。若非有他们在,毛东烈、叶麻子、林碧川之流的海上悍匪绝不会如此轻易地退让。连她自己事后想起此间种种,都不免有些后怕——当时哪里借来的胆子?
海上朝日初生,映得海水一片金红一片碧蓝,福泰号上巨大无匹的油帆在风中秫秫作响,曾闵秀这些日子的侥幸得意忽地便荡然无存。她垂下眼睫,身形立时便显得有些单薄柔弱,“好妹子,再在岛上耽误些日子吧,我初初接掌此地,这些事务全部是一团乱麻!”
傅百善有些好笑地看着这女人的变幻自如,扬长声气揶揄道:“曾姐姐,你这般拿捏人心的手段真是登峰造极,妹妹我实在是佩服至极。只是我还有父母兄弟要供养,可容不得我留在岛上陪你逍遥。只是你当了头领后不要忘记我们的约定,那往南洋贩卖人口的勾当千万要断了。要不然,朝廷饶得了你我却饶不得的!”
曾闵秀见这对男女神色怡然,全然没有将自己这新上任的赤屿岛当家放在眼里,便慢慢直起身子傲然道:“放心,我虽一介女流却也懂一诺千金的道理。稍等片刻,我就派人将你该得的财物运送到船上。只是也望裴大人信守承诺,我赤屿岛一日不犯中土的戒律,朝廷便一日不得与我为敌!”
裴青背着手望着曾闵秀施然下船,几个精悍的青壮立刻尾随在她身后护卫,心里对这个一向轻视的女人终于起了几分忌惮。但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回首挽了傅百善的手道:“做什么要找她讨要那些财物,我知你一向不在乎这些的?”
傅百善斜斜瞥他一眼道:“你没看出来吗?曾氏极负机心,眼下因为我们有恩于她,她就不得不与我们虚与委蛇。其实她的本心是又想利用我们又想撇开我们,我干脆给她一个台阶,拿了财物跟她切割干净。我不欠她,她也不欠我,以后再有纠葛就各凭本事说话!”
裴青心里爱得不行,这样一个行事通透的姑娘,如今却在自己面前毫无保留地侃侃而谈,自己是何德何能。他一千次一万次地感激老天爷,让自己下决心一意南下,重新将这个姑娘牢牢实实地抓在了手里。
赤屿岛大堂,曾闵秀坐在左手第一把紫檀官帽椅上,慢慢啜饮着一杯茶水。徐骄束手站在一边,嗫嚅了一会儿才道:“秀……秀姨,大当家的船已经备好了,他说物是人非人走茶凉,就不过来跟兄弟们道别了!”
曾闵秀想起当日~逼迫毛东烈放权时的景象,平日里煊赫不可一世的净海王一脸的不可置信和无可奈何。那又怎样,自古以来便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既然被别人拿到短处,那就只能愿赌为输!看了一眼神色拘谨的青年,她再次感受到了手握权柄的滋味。
将茶盏往案几上一放,曾闵秀像刚刚吃饱喝足的猫一样,懒洋洋地一笑道:“我男人是赤屿岛的五爷,以后就叫我五嫂吧!大当家毕竟是大当家,你去码头上送送他,就说日后他儿子要是中了举人进士,我一定亲自上岸去讨杯水酒喝喝!”
徐骄不敢抬头低低应了,眼角垂下就看见女人脚上绣了鸳鸯戏莲的精致绣鞋。
酱色平纹地上,又有藏蓝月白,柳绿姜黄等颜色层次分呈。鞋帮子上是婉转回首的鸳鸯,其上有五色云和河水浪花。繁丽的鞋面里包裹的是一双纤足,因天气薄热女人没有穿布袜,裸露着形状优美的雪白足弓,让人一见之下就生旖旎。
曾闵秀见惯男人的迷恋,有些得意又有些意兴阑珊地收回绣鞋掩在裙下,似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茶盏杯沿道:“我们闽人有句话叫胆大骑龙骑虎,胆小只能骑抱鸡母。岛上大都是大当家多年培植起来的亲信,我们不要他们死,他们就会要我们死!”
女人眼里露出一丝势在必得的阴狠,“现在我们不过一时抓住了大当家的软肋,又抢先杀了邓南断了他一条手臂膊,才逼得他束手就擒步步退让。为除后患,你不妨派几个人好好地送他们一程。赤屿岛风大浪急,实在不适合大当家他们再回来养老了!”
徐骄猛地一惊,旋即又低下头,嘶哑着声音低低应了一声是!
192.第一九二章 回家
傅百善睁开眼时, 一时有些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雕花洞月式架子床上的幔子在风中轻轻飘荡, 外面依旧黑蒙蒙的, 似乎还没有天亮。外间值守的荔枝听见动静,披了衣裳执了一盏青花瓷灯过来, 看见自家姑娘睁着一双清亮亮的大眼,不由好笑道:“这都回家了,怎么还睡不安稳吗?”
傅百善让出半边床榻道:“过来陪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总感觉睡不踏实, 大概是昨晚睡时不该喝了一盏茶水!”
荔枝想了一下,把瓷灯放在桌上,又抱了一床被褥过来这才挨在边上躺了。细细为傅百善掖好被角后道:“才交卯时呢,姑娘还睡一会吧!昨个太太说,要带你去城外寺里去拜拜。还有陈溪往府里递信了,说他老娘和媳妇儿都要进府来给姑娘你磕头。聚味楼里那些上好的阿胶鲍鱼不要钱似地送进来, 陈娘子说要好好地掌几天大厨,给你细细滋补身子!”
傅百善掐指一算,迟疑问道:“莲雾还没有好消息吗?”
荔枝也有些黯然,“昨个我就问了, 陈娘子待她跟自家女儿一般,半句多话都没有。偏偏莲雾自己钻了牛角尖, 陈溪说不知喝了多少碗汤药, 看了多少知名的老大夫, 肚里半点消息没有, 自个倒折腾得不轻!”
傅百善暗叹一声,莲雾自幼被卖入傅家,虽说有些掐尖要强但心性是好的,嫁人后丈夫陈溪忠厚老实,婆母陈娘子也不是拿捏人的,偏偏那年一场祸事后她被伤了身子,子嗣上艰难无比。
荔枝怕自家姑娘想起这事又自责,连忙劝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有时候亲生子也不见得有螟蛉子孝顺,只看各自的缘法罢了。对了,老宅那边也下了贴子,说大房那边的大少奶奶生的环姐儿百日了,还没正经见过你这个堂姑姑呢,特地请咱们二房的人去吃酒!”
大房傅念祖去年中了举人,虽然名次不理想但也是一宗喜事。吕氏喜气盈腮,本想为儿子大肆操办,被傅大老爷好生训斥了一番才无奈作罢。没隔多久,傅念祖新娶的媳妇夏婵有了身孕,吕氏就满心满意念叨着是个哥儿。
谁知十月怀胎一朝落地,夏婵生的是个女孩儿。吕氏气不打一处来,连三朝酒都是草草而办。这回借办百日,多半也是大房想与二房缓和下关系,毕竟在傅满仓踪近两年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不尽人意的事情。
傅百善想起大伯和吕氏的一番所做所为便有些腻味,将夹棉薄被裹得蚕茧一般道:“这一家子想一出是一出,尽使些幺蛾子手段,真是不盛其烦!”
荔枝偷偷笑道:“太太说过,大老爷是赋闲在家闲慌了,这才想起给那个什么秦王保媒拉纤。咱家回绝是回绝了,可亲戚里道的还是要认的。老爷是多良善的人呀,根本就不存这些闲气,亲自给京城里郑舅爷写了信,务必要将大老爷安置得妥妥的!”
傅百善想起那位待人和善手段却一点不和善的郑瑞舅舅,也是莞尔一笑。听说这位舅舅官运亨通,今年已经是史部四品的郎中了。想来这件事拜托他,势必会为大伯找一个清静地方好好地修养生息,再不会胡乱出来为虎作伥了。
傅百善待身边的人向来亲厚,荔枝自然说话没什么顾忌,挨抆了一下揶揄道:“听说太太还叫了人专门进府看黄历,说今年八月十六是个极好的日子,宜起灶,宜经商,宜下聘……”
傅百善登时有些脸红,作势要揪人。荔枝笑得打跌喘着气连连告饶,“好姑娘,你手劲忒大,我可挨不住你一下子,有这个劲道不如好好收拾你那小女婿去吧!”
被打趣过了,傅百善反倒心定了,有了闲心扯闲话,“我看你回来也没几日,怎么别家的锅灶事倒是知之甚详?”
荔枝毫不在意地道:“院子里有个叫乌梅的小丫头,行事机灵嘴巴又甜,对这些杂七杂八的事门清,颇有莲雾的几分真传。姑娘一走这么久才回来,我冷眼看她举止行事还有几分章法,不若将她提起来当大丫头!”
傅百善想起那个嘴角有颗小痣的爱笑丫头,要是母亲真为自己定了八月十六的好日子,那接下来事情必定会多如牛毛。身边若是只有一个荔枝的话,人手必定会大大不足,仔细寻思了一会便点头允了。
两人说了一会话都走了睡神,干脆起来收拾东西。这回从倭国回来,所携带的物事甚多。曾闵秀为人虽机巧善变,倒是说话算话。将徐直遗留的财物一分为二,尽数运至福泰号上。
那些财物是徐直多年积累,他心狠手又黑,历年下来竟然颇为可观。简略估算下来约有十万两白银之巨,想来若非徐直意外身死,这些银子定是他日后招兵买马的原始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