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大夫果然是顶尖的大行家,那双手只轻轻一搭在脉搏上,就道出了乡君已经有足四十天的身孕。只是年少时大概受过饥寒,胎儿在胞宫内有一点不舒坦。好在母体健旺,日后好生调养就是了。
别人不知道,裴青是心知肚明。媳妇从小就用宋家的老方子打熬身子骨,向来没有什么大的病痛。只是这丫头心善又仁义,当年在赤屿岛看见曾闵秀被歹人所掳,仓皇之下携人一同掉入冰寒的大海之中。要不是自己及时赶去,这丫头还不知伤成什么模样呢!
裴青又是欢喜又是担忧,一时咧着嘴不知说什么才好,扎着手站在一边也不知道干什么,最后转了一圈把软垫拿来细细地置放在媳妇身后才作罢。
赵老大夫看多了这样的场景,又见眼前这对男女相貌都生得极为出众品性又好,心下更是好感油生,觉得今次不顾儿子的劝阻实在是来对了。他捋着下颌的雪白胡须呵呵一笑,转头吩咐需要避讳的一应事体。
裴青听荔枝说媳妇中午吐得一塌糊涂,这会细细打量珍哥的神情。见她依旧长眉杏目面色安然,倒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低声嘱咐了几句之后,才转头亲自帮着赵老大夫研墨铺纸,等着照方子去同仁堂抓药。
赵老大夫行医多年,最是喜欢看这样登对恩爱的小夫妻,见状又细细说了一遍饮食上的避忌,这才拿了不菲的诊费坐了宽叔赶的马车家去了。
裴青陪着媳妇坐在院子里的藤萝架下,头挨着头小声地说着悄悄话。荔枝带着丫头开始收拾屋子里需要避忌的一些东西,那些香料脂粉之类的必不能用了。好在乡君自小就不看重这些东西,就是全收了也不打紧。还有一些尖利的东西诸如剪刀、顶锥等物件也要拣好,怀胎头三月不能有冲撞。
傅百善看着荔枝忙得几乎像陀螺一样,忍不住抿嘴一笑悄悄道:“你手下有没有合适的军士,不要求家财田产只要人好就行,我想保个媒!
裴青知道媳妇这是在焦虑荔枝的终身大事,毕竟这么多年两人名为主仆实际跟姐妹一般无二。就笑着答道:“多的是单身的精干之人,只是这种事一般急不得,总得要两人见见面说说话,彼此看对眼了才好行事。等你肚子里的胎稳当了,我找几个条件差不离的人来家中喝酒,到时候你为荔枝相看就是了!”
傅百善红了脸小心地摸着肚皮道:“真的有孩儿了,像做梦一般,到现在为止我都不敢相信。裴大哥,你说孩子要是生下来一天到晚地老哭怎么办?我还记得当年小五就是极喜欢哭,每晚都要人抱着,直到一岁生了才消停一些。”
裴青极有些瞠目结舌,忽地就想起在广州时那对双生子的闹腾劲不由扶额,好半天才迟疑道:“不若生个女儿好了,女孩毕竟安静。大一些后还可以帮着照看弟弟妹妹,只是想到十五六年后就要给她寻摸夫家,真是有些不舍得!”
他一想之后思绪便有些不可收拾,想到自己娇养长大的女孩,以后要交给面目模糊的男人,心里怎么就这么不得劲呢!这样一想,还是生儿子划算些,养到二十岁了一结亲,还可以带一个新媳妇回来。
裴青在一边合计了半天,决定还是生儿子合适,生女儿实在是太舍不得了。这副纠结的模样让傅百善笑倒在一边,这肚子里头是男是女要几个月之后才能见分晓呢,当爹的这会就在操心了,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聊着些漫无边际的话,说的人认真听的人仔细,都没觉得各自的傻相有何不妥。阳春三月之下,园子里煦暖的日光照在傅百善的脸上,她今天穿了一身银红地织五彩鱼藻纹的妆花褙子,衬得她眉目如画肌肤似玉。大概因为怀有身孕的关系,脸上开始有一种恬淡似水的温柔。
这样的人和往日的英气飒爽大相径庭,裴青心里稀罕得不行。抬头见周围的仆妇都知趣地退下了,就大着胆子将媳妇的小手捉住,细细地问她这一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有没有遇见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傅百善终于撑不住哈哈大笑,扬着眉毛道:“裴大哥,我不是细瓷捏就的精细人。当年在广州我娘怀小五小六时,还要时常到铺子里去查账呢,也没见我爹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我是有了孩子又不是得了重病,不消如此小心周到。家里的事情有我爹我娘和荔枝帮衬,你只管放心当差!”
即将落下的夕阳透过藤萝细小的枝叶差次地撒在女郎的脸上,那笑容是明亮且舒展的,裴青终于放下心来。想了一下左右无事,就慢慢地讲起今次的舞弊案。
傅百善听到淮安侯府的世子许圃在兵马司简陋的牢房里,呆了不过半天就将事情噼里啪啦地全部供述了出来。而另一方面,此案的另一个参与者直隶籍常柏则当机立断,将其妻室的义父,内宫惜薪司的总管太监徐琨一股脑地也攀咬了出来。与许圃似是而非的供述不同,常柏拿到了淮安侯许思恩亲笔所写的请托书……
“这个常柏就是堂姐傅兰香的丈夫,难怪好久没有音信,这竟是同一个人?”傅百善有些讶异问道。
“此常柏就是彼常柏!”裴青肯定答复道。他心里想这等卑劣势利的小人当年还有脸求娶自家媳妇,仅看这人阴奉阳违的做派,简直是羞煞一众读书人。用得着时便如珠如宝,一旦用不着就弃之墙外。街上的乞丐也没这么翻脸不认人的,只是可惜了他一手锦绣好文章。
傅百善听到常柏和徐玉芝两口子为了洗脱罪责,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总管太监徐琨的头上时,不禁连连摇头。
这份断尾求生的果断也是无人能比了,心想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人一个狠一个毒,老天爷安排得很适宜省得又去祸害别人。不过,他们行事前难道就没有仔细想想,若是失去了徐太监这个庇佑者,他们在这势力相互倾轧的险恶京城还能呆多久?
为怕媳妇在家里无趣闷着,裴青才将此事抖露出来权当个乐子。当然其中还有许多不堪之处就自动省却了,比如徐太监之于徐玉芝可不止“义父”这般单纯,说出来简直怕脏了耳朵索性就不提,所以见她伤神思量连忙住嘴左顾言他。
因这回春闱发现了新式的舞弊方法,听说首辅陈自庸大感丢脸。写了近万字的悔过书呈到御前,然后不顾老迈亲自坐镇贡院监看工匠把所有考舍的地面都重新挖了一遍,果然又找了十余根封了油纸的竹管出来。其形状有新有旧,礼部正拿着名单连夜核查。算下来,也不知多少人今晚过后要遭殃。
279.第二七九章 请罪
干清宫内, 当值的小太监和宫人们都尽量压低着声气走路说话。他们虽然身份低微不懂朝政,可却是这天底下最接近至尊之位的人。上位者的一声微不可闻的低哼,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能让他们提前知晓今日是晴阳还是风暴。
内书房里, 首辅陈自庸与一众内阁大臣齐齐跪在地上请罪。
这回皇帝没让内监们将人急急扶起, 而是拿了炕几上一只五彩绘四季果实的钧瓷茶盏吮了几口,又过得好一阵子才慢慢道:“贡院是国之取士的重地,每一位都应该是层层筛选出来的饱学大才。朕将此地交予你们这些肱骨重臣,你们就是这般报答朕之信任?”这句反问隐含讥诮, 象大耳刮子一样重重框在朝臣的脸上。
皇帝的话在屋子里不轻不重地回响, 他撩了一下眼皮才继续道:“这回若非兵马司的裴青亲自坐镇,又阴差阳错地碰巧查出其中的蹊跷之处,是不是六部就准备将这些酒囊饭袋安置在中土的各大枢纽之处?是不是若干年后,这些人凭借机巧混上优等的品评,还可以趁机位列朝堂之上, 决定国运的昌盛庶民的存亡?”
皇帝一向注重休养生息喜怒不行于面,鲜有此等疾言厉色一声高过一声的时候。因此,当案几上的文房四宝并茶盏被拂落一地的时候,众人抖若筛栗竟没有一个敢开口搭腔。
首辅陈自庸知道今日的事情绝对难以善了,半世的英名竟然尽皆付之流水。暗叹一声双目一闭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道:“臣总共任了三届春闱主考官, 对于此事是难辞其咎。前面两届臣不敢保证良莠,如今只得亡羊补牢以赎其过。”
年近七旬的老人须发皆白, 额头上因用力太过已经有了淡紫的污痕, 他却顾不上去搽拭, “此次春闱共三甲取士三百五十六人,考舍当中埋有竹管且榜上有名的,臣与各位大人将其考卷全部抽出逐字逐句重申,初步拟定四十二人的卷子有嫌疑之处。特特前来御前禀明,将此四十二人的名字从三甲当中去除。”
皇帝一脸的意味未明食指在炕几上不住轻磕,良久才侧头问道:“应旭,你看此事如何解决?”
站在一处蜀葵纹帷幔前装鹌鹑的秦王一惊,立刻明白这是父皇在问话。这是从前从来未有过的事情,皇子们在御前只是学习参考,并不能直接参与朝政,除非皇帝主动垂询或是即将有大用。眼下他已经是超一品的亲王,还能有什么大用呢?
秦王勉强压抑住心头的激昂,忽略掉身旁兄弟们艳羡的神情,简略想了一下道:“父皇一片诚心求天下有才之士为朝廷所用,不想赤诚之心竟为奸吝所用。科举舞弊案年年彻查年年屡禁不止,尤其是今次闹腾得格外不像话。在座各位心思是好的,只是这些小人太过狡猾才为人所乘。”
不大的内书房里只见气宇轩昂的青年皇子侃侃而谈,“依儿臣浅见,国之法纪决不能容人践踏,这些人既然有舞弊的嫌疑,其最起码的品行就足以令人唾弃,绝不堪大用。既然这样,不若干脆将他们全部罢黜为庶人,也让后来作奸犯科者引以为诫!”
这话说得极利落得体,而且进可攻退可守。一旁的谨身殿大学士刘肃看着嫡亲外孙举止有度应答有物,不禁大感老怀弥慰。
皇帝眼角也浮起一抹笑意,看来秦王的回答让他很满意。他扬了扬手道:“朕看了裴青递上来的折子,这四十二人当中的直隶籍常柏倒是有几分真才实学,此次事件又是他第一个出首告发,按律当记首功。那么对他的处置手段便另外商榷一下,总不能叫这大义灭亲的贤人跟其余宵小之辈等同。”
这话让众人着实意外,心道这常柏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入了皇帝的眼被特特如此轻拿轻放?书房里有人面上和煦心里恨毒,若非这人为了冼脱自身先拱翻了船,大家何至于如此狼狈被动,但此次事件皇帝已经定下了基本论调,其余人根本不敢再有异论。
等皇帝施然步出内书房后,首辅陈自庸才颤微微地站起来,趔趄了一下佝偻着站直身子面色一片灰败。他没有想到临近退仕还摊上这么一档子糟心事,好在皇帝最后到底没有深究,如若不然这几年春闱的主考官监考官,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下大狱过午门的料。
特特候在一边的谨身殿大学士刘肃走了过来,作了一个揖后安慰道:“庸翁不要太过自责,都是底下的人不懂事,将好好的一场科考弄成了权钱交易的场所。这世上的事若要人不知就要己莫为,等整肃风纪立正纲常过后,留下来的势必都是真才实学的人!”
陈自庸是个四平八稳的老好人,但是不见得没有燥性,闻言冷哼道:“还未恭喜令孙今次得中,说来这孩子真是个福星,你为了避忌推了今年的副主考,没想到反而因祸得福没受片句斥责。看来,我这个老东西走了之后,这首辅之位是非你莫属了!”
刘肃入阁二十年,对于这个首辅之位是心念已久,却总是阴差阳错地抆肩而过,到最后简直已经成了执念。但是被人当众捅开此事还是第一遭,他没想到这个瘦小老头落到如此境地说话还如此呛人,一时就有些挂不住脸面,只得悻悻几句甩而去。
刚一出东阳门,刘肃就被一个内监模样的人拦住,不远处停了一辆亳不打的黑漆平头马车。车帘子半掀处,秦王微微露齿一笑。
皇子和朝臣不得私下结交,但是这皇子是朝臣的外孙又自当别论。即便是这样,刘肃也是尽量少与秦王见面。就连同在京城的秦王~府他都鲜有涉足,就怕一遭不慎引来帝王的猜忌。
祖孙俩找了一间茶馆,茶博士奉上香茶退下后,刘肃和秦王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相似的志得意满和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