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中的妇人们正在小声谈笑,就听屋外一阵嘈杂。原来是宫中有来使,说皇帝在内书房议政时听闻裴青女儿今日满月,一时兴之所至就赐下二十两黄金做贺礼。众人惊得面面相觑,外间的男客席面上静了一下后,都齐齐涌过来给裴青敬酒。屋子里那些太太夫人们看向傅百善的眼神更加和煦热切了。
过不了一会儿,又有宫中来使赐下张皇后赏下的一柄玉如意,刘惠妃赏下的一对内造的婴孩金手镯,崔婕妤赏下的是一副镶了珊瑚玉石的银项圈。
京中诸人的消息向来灵通,两刻钟之后秦王、晋王、齐王各位殿下并朝中各位重臣的的礼物也陆续都到了。送礼过来的都是各府的长史或是大管家,平日里这些人眼高于顶,今日却客客气气地送上礼单转身就走,连一盏茶都不肯留下来吃。
程先生本来是在前院角落里稳坐着吃酒的,这时候唯有充当账房先生了,坐在门房里将礼单一一誊写清楚。那些婴孩的鞋帽摇篮自不必说了,礼单上还有不少贵重之物。这些都是顶顶烫手的东西,可千万不能弄错了。
一时间,平安胡同前人来车往,把个小小的院子挤得人都站不开。似乎人人都忘了与这位裴大人的芥蒂,人人都当自己是这位裴大人的知交。夜来灯上,兴致未尽的客人依旧不肯散去,围着桌子觥筹交错猜拳谈笑,眼看这般繁华景致人人脸上都是一副欢喜模样。
厨房里的人都忙得团团转,往日清闲不已的大厨恨不得长出六只手来。这么多的客人突然而至,他又不能砸了自己的招牌,只得埋着脑袋煎炸烹煮。荔枝一看这不是个事,作为内院的管事就请示了宋知春,派了两个人到万福楼叫了几幅席面备着,以防又有新客至。
传菜的婆子忽然看见一个眼生的妇人,不禁奇怪道:“你是谁,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下颌上有一道怪异疤痕的年青妇人似乎极为局促,畏缩着身子道:“我是万福楼派过来送菜的,我们掌柜的说怕你们人手不够,就叫我们几个留下来帮帮忙。不要你们主家另外给银子,我们掌柜的已经给了!”
传菜的婆子呵呵一笑,丝毫没有起疑道:“你们掌柜的倒是乖觉!”
年青妇人在厨房里帮着择了一会菜,见没人注意了才慢慢直起身子往后院走。路过花厅时,她一眼就瞧见了人群当中那个穿了大红罗地簇金绣半臂的高挑女子。淡施妆容乌鬓微挽,站在那里只是抿嘴微微笑着,也是极为招眼的所在。
妇人眼中便闪过一道阴毒恨意,却加快脚步微佝着身子沿着墙角往里走。
傅百善正与那些夫人太太寒暄,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一个穿着布衣的女人直直地往后院走去,心里不免有些奇怪。正要上前去询问一句,身边又围拢过来几位夫人,就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一旁侍候的乌梅看到了她的眼色,连忙会意地跟了上去。
厢房里,新来的奶娘和两个婆子正围着妞妞转。小婴孩大概没有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象,过了平日休息的时候了还睁着大眼睛不肯入睡。主家宽厚仁义,奶娘自然尽心尽力,就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抱着孩子在怀里拿了一个小拨浪鼓轻摇。
这时门外进来一个妇人,微微躬着身子道:“前面来了贵客,夫人吩咐几位姐姐把小姐抱出去见见客人。晚上风大,夫人让姐姐们多披一件斗篷!”
奶娘心里就觉得有些奇怪,裴家的人员简单,十来个仆从都是极为相熟的,这个来传话的妇人却是从未见过的。但是她又不敢不听吩咐,就借着给小妞妞穿衣服的时机,暗地里慢慢打量那位妇人,却越看越是生疑。
这妇人不但穿着跟府里不一样,行事还畏畏缩缩半天不肯抬脸看人,怎么看怎么觉得奇怪。奶娘就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你是哪里来的,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妇人就抬起头来怒斥道:“咱们夫人吩咐下来的话,你一个小小的奶娘竟敢质疑?前院来了尊贵得不得了的大人,夫人吩咐把小姐抱出去让贵人瞧瞧。你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推三阻四的,是不想要这份差事了吗?”
奶娘越发觉得奇怪,乡君虽然年轻却是个极爱护孩子的人,这么晚了已经过了孩子入睡的时辰,别说是什么贵人,怕是玉皇大帝来了也不见得会吩咐孩子出去见人。正要反驳时就听外面一声脆喝:“哪里来的疯女人,竟敢冒咱家乡君的名头乱发话?”
奶娘伸头一看不由大喜,来人却是乡君身边的大丫头乌梅。正想诉说缘由时,就见那脸上生了疤痕的女人一个箭步上来,迅捷无比地就将自己怀里的小妞妞抢了过去,一个闪身就往外跑。
屋子里的女人们一时骇得惊叫连连,一击得手的徐玉芝心头得意至极,心道你傅百善今天有多得意,我就叫你明日有多痛苦。她摩挲着着小女婴细嫩的脖颈,冷笑道:“去把后角门打开,要不然我就一把摔死这孩子!”
奶娘脸色骇得煞白,乌梅更是后悔不迭,明知不对还让这女人靠这么近。两人生怕小妞妞被伤到,投鼠忌器之下不敢有大动作连忙退在一边。抱着婴孩襁褓的徐玉芝见状心中更是自得,却是刚一回头笑容就凝结在嘴边。
相隔不过数步的地方迎风而立一个飒飒身影,夜风拂起她大红色的裙角,衬得她手中利箭闪烁出令人心颤的寒芒!
297.第二九七章 雷霆
天上的半弯月亮朦朦胧胧,却透露出一股令人心寒的煞气。傅百善的箭尖正正对着徐玉芝, 一字一顿地轻道:“不若你试一下, 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箭快!”
徐玉芝早就听义父徐琨说过这臭丫头箭法超群, 隔着很远都能将一个成年男人射个对穿。她虽然不懂武功, 却发觉无论自己怎样挪动,那箭尖都直直对着自己的脑袋。惊悚之下,她只得将手中的婴孩抱得更紧了。
先时, 傅百善与几位年长夫人说过几句话后,猛然间就记起自己在哪里见过那位布衣妇人的身影。她自幼六识过人,只要认真看过的人大都能记住。彼时, 站在灵山卫码头上的徐玉芝仅在幕幂中露出一张红唇, 神情倨傲华服加身珠翠满头,哪里象现在这样微佝着身子形容狼狈, 连走路都挨着墙角边走。
傅百善想起这女人的恶毒和行走的路线, 几乎是瞬息间就猜到了对方的想法, 后背顿时激起了一层白毛汗。尽量不引人注意地退出花厅后, 顾不得许多一个急旋就踩上了回廊栏杆, 再两个腾挪就跃进后院, 还顺手摘了一把墙上悬挂的弓~弩。
徐玉芝在利箭的威吓之下根本不敢乱动弹, 她是想报仇却不是想立时送命。她无比懊悔先前怎么没带把刀子进来,如今这副场面却是进退不得了。
她在裴宅外头苦等了大半个月, 才寻着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跟着万福楼送席面的人混了进来。就是预备着把傅百善的女儿抢到手, 再悄悄地找个乡下地方隐遁起来, 让害了自已一生的始作俑者惶惶不安痛苦一辈子, 自己受过种种的折磨也要对方好好品尝一遍才好。
徐玉芝额头上直冒汗,她原本计划得好好地:今日是客人最多的日子,傅百善夫妻作为主家肯定都在前院待客,后院绝对是空着的。到时自己装做府中帮忙的仆妇,混到后院使计将孩子骗到手后再趁乱溜之大吉,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吗?谁曾想这般短的时辰就让人家堵个正着。
她明白今日只怕难以善了,要想好好地脱身肯定要另谋他法,索性故作慈爱的看着怀中的婴孩笑道:“妹妹的这个孩子我很喜欢,正巧我的彩哥身边没伴,不若叫他们一处顽耍可好?”
傅百善努力冷静下来,她有把握一箭射死这个女人,却没有把握这个女人垂死一搏之下,幼小的女儿在其间会不会受伤?箭翎上的羽毛已经被汗水濡湿了,对面女人的嘴巴一张一合,神态有恃无恐得意洋洋,似是隐含无数的恶意!
徐玉芝却越说越高兴,“我的彩哥比你闺女只大一岁,最是聪明伶俐,三字经上的字都能认上许多。不是我这当娘的自夸,我就没有见过比他更聪明更好看的孩子,说不得日后还是个当状元当首辅的料,让他来当你的小女婿如何?”
当她咯咯地捂嘴笑着时,傅百善眼眸一缩再无迟疑,手中利箭“咻”地一声射出去,正中徐玉芝的右肩。
女人惨叫一声手上不得力,小妞妞便象石头一样滚了下来。站在一边的乌梅也不知那里来的劲道,猛地扑上去将将在落地前把孩子抱住。两个婆子极快地对望一眼后,一脚就将受伤的徐玉芝踹了个狗啃地,又齐齐挡在孩子面前护着。
傅百善射箭时是算计好的,拚着让妞妞受伤也不能让徐玉芝这个恶毒的女人再次逃了。幸好有大丫头乌梅扑过来挡了一下,要不然妞妞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
她几乎是踉跄着上前将女儿细细检视一番,见孩子脸颊上除了有一道明显的红痕外倒没怎么受伤,一张淡红的小嘴要哭不哭地瘪着,仿佛受尽了无尽的委屈一般。高悬着的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这时候才手脚酸软感到后怕。
徐玉芝痛得冷汗直流几乎晕眩,那支利箭贯穿了整个右肩后又飞窜了出去,死死钉在后面的廊柱上,箭尾犹微微地晃动,可以想见射箭的人使出了多大的力气。形容狼狈不堪的女人捂着伤口咬牙厉喊:“傅百善你怎么不去死,你害了我一辈子。我落到如今这般窘迫境地,丈夫死了儿子死了,全部都是你害的!”
“啪!啪!”
傅百善气急而笑,索性站起身给了这个平生最厌恶之人重重的两记耳光,低低斥道:“当初你自己想嫁常柏想疯了,就故意让他那个傻子弟弟来作弄我。戳穿你的诡计后怀恨在心,故意唆使丫头紫苏的兄长徐直在云门山下截杀我们一家,使得我的大弟心脉受损几乎殒命,竟还有脸说是我害了你?”
伏在地上的徐玉芝双眼欲裂,“怎么不怪你?我姨母为给你这未来的儿媳妇赔罪,生生地要赶我回老家。若非如此,我怎么会心急之下去招惹秦王那个煞星,怎么会连夜逃出青州,怎么会碰到徐琨那个叫人恶心的老太监!”
傅百善勃然大怒大怒,上前又是几记响亮的巴掌,“所以你就活活烧死了你的大丫头徐紫苏好李代桃僵,所以你就派人袭击我们,让我身边的嬷嬷死于非命,害得莲雾至今都没有亲生骨肉!”
徐玉芝看她眼角发红双目含悲的样子终于哈哈大笑,切齿道:“不错,我只恨死的不是你,伤的不是你。不过是两个卑微仆妇伤亡,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还值得我去给她们填命?不过若是你死了,我一定在菩萨面前细细地为你超度,让你永坠畜牲道!”
傅百善微昂了头反倒平静下来,终于明白这世上有种人自私狭隘,永远都不会承认自己有错。即便有错也是别人错在先,或者别人的错处更大一些,这理由冠冕堂皇却又如此滑稽可笑。
她斜睨了地上的女人一眼,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我堂姐傅兰香悬梁自尽,其中必然少不了你在背后煽风点火推波助澜吧?要不然她那样一个要面子的人,绝对不会选择这样一个惨烈的死法,更何况她肚子里还有了两个月的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