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皇后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世人都晓得四皇子身子弱,所以一向都不怎么招人注意。秦王和晋王之间斗得跟乌鸡眼似的,却从来没来找过这个小弟弟的麻烦。原来,这竟是帝王使出的一道障眼法吗?她知道,皇帝面上和煦骨子里却是极为刚愎自负的,这样一个人费尽心思小心翼翼地护着病弱的儿子,只怕是真心痛惜这个孩子!
应昉仿若没看见这对帝后的争执,眉目温和地道:“我小时候就看见母后每每为了我的病痛伤神,那时我就下定决心,不管多苦的药多痛的针我都敢去抗。母后不要怪责父皇,十岁那年的诊治是我央求父皇不要告诉您的,就是怕身子万一不能彻底好转母后又要失望。”
将将长成的青年不急不躁温文儒雅,“父皇特特请了傅乡君当我的骑射师傅,我学了很多有用的东西。她虽是一介女子却性情豪爽气度过人,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景致。还说一个人好不容易来世上,一定不能辜负自己的一双眼睛。很多想不明白的事,到外面去走走看看,也许就能找到解决的法子!”
毕竟尚有些孩子心性,应肪说得眉飞色舞,“在西山大营里,我换了名字扮作裴大人的亲兵,跟那些普通兵卒一样操练一样睡大通铺,还在一个锅里吃饭。开始只能吃一碗,现在能吃三碗。因为骑射过人不久就升任了什长,现今我也是个对国家有用之人!”
皇帝让儿子的话逗得哈哈大笑,“你骑射上的天分应该随朕,当年朕年青时也是只练习了三个月就射得有模有样,第一次狩猎就射杀一头梅花鹿。你身子好转之后朕就想好好磨炼你,金吾卫指挥使魏孟就建议让你到西山大营去。还说在裴青底下当兵,就是个朽木他也能雕出花来。他向来稳妥细心,果然名不虚传……”
张皇后看着明显结实了的儿子欢喜得直落泪,转头吩咐道:“那两个孩子我一看就是个好的,昉儿交给他们夫妻俩,我再没有不放心的。前儿我宫里得了十匹安南进贡的香云纱,派人送去给傅乡君,叫她没事时进宫陪我说说话。还有我听说她的两个孩儿也长得好,抱进来让我瞧瞧!”
应昉忙上前揽差事,“论起来傅乡君才是我的正经师傅,母后不若派我去传话,我正好和裴大人一起回大营!”
张皇后脸上笑意立时凝住流露不舍,“做甚要这般着急,连一晚都不能多呆吗?”
应昉啼笑皆非,“我是奉命陪裴大人到兵部办差,就因为今日是母后的生辰才被特批了半天假。裴大人自个都不敢多耽搁,我如何能越过他去。母后千万莫提我是皇子之类的话,西山大营里人人都当我是个小兵,裴大人不好为我坏了规矩。”
张皇后心头高兴自然好说话,闻言嗔怪道:“你这孩子竟如此埋汰我,只要知道你好好的,我就比吃了仙丹还高兴,我晓得军中自有规矩。不过话说回来你在营中捱得住吗,要不你再等会我派宫人给你收拾些衣物吃食?你从小金堆玉砌地长大,真的吃得了这个苦?”
应昉一挺胸膛,“母后怎么如此小看孩儿,才跟你说我升任了什长,你这可是在扯我的后腿!”
张皇后实在忍俊不禁轻捶了幼子一下,才惊觉这孩子的个头比自己都高了。想起昔日的种种不易泪水几乎又要淌下来。应昉装做没有注意恭敬跪下叩头,这才笑嘻嘻地告退。
大太监阮吉祥领命送应昉出去,在回廊上就见这位皇子忽然停下,回转身子望着入夜后的宫城。良久才听他轻叹了一声淡淡吩咐道:“这么多年母后实在不易,日后若无大事不要去烦扰她。即便有些人淘气不听招呼,阮大伴能够私下解决的就尽量解决,不能解决就先拖着,等我从军中回来再说,千万莫要让我母后劳神乏力!”
宫中还有什么人会淘气不听招呼,需要皇子亲自出面解决?
阮吉祥忽地打了个冷噤,要说在今天之前皇帝的心思还高深莫测,那今晚坤宁宫的一场大戏已经让大家明白帝王真正的意愿。于是,干清宫大太监的腰身弯得不能再弯,声音柔得不能再柔,小意地将八角宫灯往四皇子面前照了照路,低低地应了个“是”。
应昉微微一笑快步走出坤宁宫的大门,一小队穿着西山大营服饰的军士迅速将他拱卫在中间,不过片刻工夫就出了东华门。
自那日所谓的庚申之变后,宫城一直由西山大营和丰台大营的军士轮流值守。所以这一队人的离开丝毫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自明日起换防的就是经过大力整饬的骁骑卫和神武卫,经过这轮淘换,皇帝已经重新将上值十二卫牢牢地抓在手里。
坤宁宫内的张皇后转身将皇帝重新打量了好几遍后,才迟疑地开口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皇帝负手望着宫外层层叠瓦灯火阑珊,气定神闲地悠然一笑,“你还看不出来吗,联已决意立昉儿为储君。待他在外头历练完毕,将身子养结实眼界养宽泛,联就可以将这片大好江山完整地交予他!”
张皇后惊疑不定,良久才缓缓摇头,“昉儿从小就心思单纯,向来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他的志向是游历天下。他曾无数次给我说过,想走出宫门到外头看看海有多宽沙漠有多广,他不会甘愿禁锢在这片狭窄得令人窒息的宫墙内!”
皇帝微笑道:“昉儿比你想象得要坚强,他十岁那年发病几乎过不了那个坎。朕问他,愿不愿意赌上一切放手一搏。赢了就可以健康活下去,输了就什么也没有!你猜猜他说什么,他说经吴太医之手病好之后就可以长久陪伴母亲,若是不治至多二十岁就会没了。他不过想了半刻钟,就决定让吴起廉夫妇诊治,那时他很吃了些苦头……”
张皇后泪水都要掉下来了,一脸的柔弱彷徨,“那孩子从小就心善,可一国储君哪里是这般易当的。当年昶儿已经二十岁了,都还是陷入阴诡之计当中不能自救,徒然让亲者痛仇者快。如今……秦王晋王都大了,论起心智手段昉儿还差得太远!”
皇帝握住她冰凉的手,将她僵直的身子拥入怀中温声道:“还有朕,只要有三年的时间,朕一定可以将昉儿培养成最合格的储君,他一定会比父辈们更加出色。因为朕已经将前面的道路铺平,因为他够聪明,果敢,仁慈……”
张皇后伏在暌违许久的的丈夫怀中,哭得几乎不能自抑。皇帝终于达到自己的目的,心满意足地感叹道:“百年之后你我是要同陵共穴的,朕说过的话一定做数,唯有皇后嫡出的皇子才配储君之位。”
夫妻二人前嫌尽释,在帝王看不到的地方,张皇后缓缓勾起嘴角。
那个一直躲在暗处的人,要是看到这一幕听到这番话恐怕会气疯吧。她几乎是愉悦地想着那人的表情,谋划了近二十年又能怎样,还不是落得一场空。张皇后几乎要笑出声来,脸上的泪水却流得更凶,片刻间就浸湿了皇帝甚是威严煊赫的缂丝蓝地云龙袍服。
351.第三五一章 成空
崔莲房直至最后一刻, 犹不可置信那扇高耸的黑漆大门不会再为自己敞开。
针尖大的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两天前这个时辰她还坐在温暖舒适的刘府花厅里, 桌上摆放着素芳斋精致的点心, 茶盏里是今年新出的祁山红茶, 在细白瓷里微微回旋着水纹。她一边闲闲地听着仆妇们回禀着着府中的杂事,一边想着儿子要是真的尚了公主为妇的褚般利弊。
儿子刘知远是崔莲房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小小年纪便有神童之称, 还未及弱冠便中了一甲探花。在外面往来行走时, 有多少名门夫人暗地里探听, 就是想与刘家结为秦晋之好。那时她心里是自得和矜持的, 心想以儿子的顶尖品貌和才学就是尚了公主也是委屈的。
哪里料到不过数日之隔,便是天差地别起来。
崔莲房到现在为止都不敢相信贴身婢女红罗竟然敢当众背叛自己。在坤宁宫里, 她看着那个蝼蚁一般的贱婢一张利嘴张张合合, 将那些早已沉淀在褪色故旧里的往事一件件翻弄出来。原来,为了这个男人为了这个家,自己已经做了那么多走得这么偏远了吗?
刘府的管家捧着一封书信出来,哀叹连连道:“……大爷已经写下休书, 说今生今世再不复与你相见, 你所做所为也与刘府再不相干。”他看了一眼旁边跪着的崔文樱,又叹了一口气道:“老爷说了表姑娘自有父母,崔家的宗谱上记得明明白白, 让她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
崔莲房一把抓过休书撕做两半甩在地上, 红着眼圈厉声道:“我不服, 我不服。我为这个家殚精竭虑辛苦操劳了二十年, 为他刘泰安上下奔走讨得四品官职,凭什么就被扫地出门,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管家从未见过这般疯魔的主母,惊得呆在一边说不出话来。正想解释一两句时就见远远站着的一个青衣太监不耐烦地喝道:“崔氏休要啰唣,圣人体恤才让你跟家人见面说说话,你竟有胆子胡乱纠缠。刘家既然已经给了你休书,何苦还要苦苦生拉硬拽着人家不放?”
“纠缠——”
崔莲房突兀笑起来,她竟落到这般可悲的地吗?可不是吗,二十多年前她在自家园子的芙蓉花树下一眼见到那人时,就注定了二人这辈子纠缠不休的一场孽缘。她踩着刀尖斩断无数荆枣才来到那人身旁,为他打理庶务为他教养儿女,到头来得到的就是一纸薄薄的休书。
形容狼狈的崔文樱上前扶住她单薄的身子,哽咽道:“姑……姑,我们该怎么办啊?祖母也不管我们自个回彰德了,刘家也回不去了,我们……”
她们身后的青衣太监就桀桀怪笑了几声,“你们娘俩是真傻还是装傻,现成的大理寺女牢的门大开着,怎么会没地方去呢!谋害文德太子,构陷寿宁侯府嫡幼女郑氏,鸠杀秦王正妃白氏,这桩桩件件都够凌迟处死的。怎么还在纠缠人家为何休了你,真真是本末倒置不知所谓,眼下这性命保不保得住还是两说呢!”
崔文樱吓得脸色雪白,却还是壮着胆子昂起小脸大声道:“不过是红罗那个奴婢满嘴胡说,连宫中圣人和娘娘都没有发话呢,怎么就能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姑姑的头上?我姑父不过听信了别人的谗言,暂时和我姑姑置气,公公何必此时落井下石,要知道我们彰德崔家怎会坐视家中女子如此受欺辱!”
那青衣太监不虑这姑娘此时此刻还敢回嘴,就将人上下打量了两眼,噗嗤一声冷笑道:“听说圣人那里积攒的书证比人都高,你还好意思说是莫须有的罪名。果然是亲生的两母女,想当年这位崔氏也是仗着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牛犊之气,才做出那般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只可惜你们都是个女儿身,要不然上阵领兵打仗也是使得的。”
他耷拉着眉眼笑得幸灾乐祸,“好了,圣人发话几件案子并审。没看见京里那些大人们忙得脚都不沾地,往彰德去了好几拨锦衣卫了,想来你们崔家个顶个的都跑不脱。若是心中有冤屈,尽管跟大理寺的老爷们说吧!”
青衣太监话一说完就随意挥了下手,几个大力太监立时如狼似虎地上前,也不管崔莲房和崔文樱往日是养尊处优的柔弱女子,一顿反剪臂膀齐齐押上马车。鞭子一甩,车轱辘就往前直走。一旁看热闹的百姓躲得远远的,却还是探头探脑地指指点点。
女子尖利的斥骂阵阵传来,还未及听清就戛然而止,想是被人强行塞住了嘴。刘府管家看得心肝直颤寒毛倒竖,心道原来老爷忙不迭地叫大爷写下休书,就是料定有眼前这回事啊。他站在门口犹豫了半会,跺跺脚赶紧回去禀报。
叫做篁园的书房里,刘肃面色苍白地听了管家的话语,拄着额头无力笑道:“三十年来功名化作尘土,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大梦。崔氏又什么可怜的,不过是比我先走一步罢了。我筹谋半生,却不知这件事的始作俑者竟然就是她。那位至尊恐怕早就心知肚明,却抄手站在一边看了我这么多年的笑话!”
老管家听得糊里糊涂心里总有不详,但他是府里多年的老人,总不想这个家就这样散了,便小心赔笑道:“让老奴去把大爷叫来陪您说说话,一家人哪里有什么隔夜仇,坐在一处好生说开了就行了!”
刘肃站起身子看了看窗外苍翠得近乎墨色的竹林,缓缓摇头道:“他骤逢巨变心里也苦莫去扰他,遇到这般叫人心烦之事,莫说是他就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桩桩件件,也不知道谁是因谁是果,牵牵绊绊地纠缠不清,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害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