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说,有好多人闯进王宫,然后,他们就不叫他当国王了,也不再称呼他陛下,连一向最喜欢他的大主教都不来看他了。他跟他母亲住在一个房间里,不许出门,后来就坐马车,然后坐船,然后,然后就在这儿了。”亚历山大略过了腓力边说边委屈地流眼泪的情景不提,他对此很不屑,多大个人儿了,连他妹妹都很少流眼泪,一个男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话吗。亚历山大其实最上心的是,“妈妈,国王,是别人不叫做,就不能做的吗?”
他由此而想到自己,如果某一天也有人闯进他的家门,也把他从王位上赶下去,把他关在房间里永远只能透过窗口向外面看……哦不不,爸爸不会让他们那么干的,可万一,万一那个时候,爸爸恰好不在家呢?
“可是妈妈,国王不应该是最大的吗?”就像母亲教他玩儿的扑克,大王能管住所有的牌呢,“国王的话不是应该最有效力的吗?”就像他在诺丁城每月一次的接待中,所有人不论贵族平民,都表现出一副恭敬聆听的神色,“国王,国王不应该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所有人都必须执行不会反抗的吗?”尽管现在他还远达不到这个阶段,在诺丁城母亲的一个眼色都比他所谓的命令管用,但亚历山大把这归咎于他还小,他还不能独立的管理国家。等将来,等某一天他像骑士受封一样接受某个仪式,加冕成为真正的国王之后,那他就将是至高无上的,他说的话是任何人都不能反驳的。难道这样的国王,还能,被人赶出家门成为阶下囚吗?!
“哦,宝贝儿,”莉亚拉着儿子坐到她腿上。已经许久没有这种孩童时的行为,国王陛下不自在的拧了拧腰身屁股,但最终还是从善如流的伸两臂挂住母亲的脖颈,一脸依赖的望着她。
“宝贝儿,你要知道,在一个国家当中,国王的权力是最大的,但同时,他的责任也是最大的。你瞧,我们要关心农事,因为民以食为天,不能让我们的人民饿肚子;我们要管理军队,因为这片大陆上不是只有奥丁一个国家,我们不去侵犯他人,也要防范别人的侵犯;另外,还有工业,商业。你想想看,自从铁匠提高了冶炼技术、改造了板甲,骑士们在战斗中是不是安全了许多,在骑士大赛中是不是再没出现过重伤不治的事件?我还带你去参观过印刷厂,你看到一本书被印出来有多快,连你喜欢的磨坊小弟都已经开始学习认字了是不是?还有火药,哦,如果可能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见识到它真正的威力,但你要知道莫里斯爷爷每天忙忙碌碌都是在研究和改造它的配方,它在战场上将成为我们的保护符,即使面对敌人十倍于我们的兵力。至于那些奥丁不生产的但其他地方有的东西,都是商人叔叔们千山万水带来的。而所有这些,都是一个国王应该操心的事情。”
“你将来会非常繁忙,就像现在的爸爸一样。如果某一个环节你没有管理好,让它出现了纰漏出现了故障,就会引起与之相关的人民的不满。就像茜茜,你答应她在后山给她捉一只红嘴雀可没能做到,她当时有多失望多生你气?而那不过只是一只鸟儿而已。你是一个国王,你有保护你的人民、让他们生活安定富足的责任。如果你没能做到,比方说害他们吃不饱,比方说任他们受欺侮,在比方说在争执跟矛盾面前不能公平公正的作出判断,你就会令他们失望,令他们不满,最终感到气愤。当这种气愤集聚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们就会想要反抗,他们就会联合起来,把你,推下王位。”
推下王位后的结果莉亚没有讲,对于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来说那实在太沉重了。仅仅是这些,已足够令亚历山大感到震惊,而且毫不怀疑。瞧啊,活生生的例子不就摆在眼前呢吗,那个只能透过窗户跟他说话的小腓力,他一定就是没能把这些事情做好。国王陛下抱着母亲的手臂紧了紧,认真严肃地说:“我一定会做个好国王,不会让你被关在屋子里的。”在他心里,凯瑟琳反而是受腓力连累的。
莉亚吻了吻儿子的额头,“好孩子,妈妈谢谢你。”尽管知道不可能,她还是道:“可我希望,你能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亚历山大生下来就注定成为国王,他没得选择,但君主们本人并非真的想当一个君主。有喜欢画画的皇帝,有热衷蹴鞠的皇帝,还有想当木匠的皇帝。她希望她的儿子即便必须做一个国王,也能够做其他任何他喜欢做的事,“宝贝儿,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亚历山大的回答毫不迟疑,几乎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国王,妈妈,我最想做的就是一个好国王。”他喜欢忙碌,像父亲那样的忙碌,喜欢所有人面对摄政王时那恭敬严谨的态度。他喜欢每月一次的接见日,喜欢他的臣民用虔诚的目光仰望他,并且,发自内心的希望他们所有人都喜欢他。他还喜欢跟随母亲到乡间去,到工厂去,到田野里去。他喜欢跟不同阶层的人说话,他跟谁都能聊上两句,不管是磨坊小弟还是农夫的儿子,都能成为他的朋友。但即便是最严苛的贵夫人,也无法挑剔他的礼仪。他从出生起,就被培养如何做一个好国王,并且从未想过要做其他什么人,他就想当国王,好国王。“妈妈,我会成为一个好国王的对吗?”起码不能像小腓力那样。
“当然,宝贝儿,”伯爵夫人郑重的向儿子保证:“你会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国王。”
莉亚没有禁止儿子去看小腓力,国王陛下也并不热衷于此。他总是把母亲每天布置的课业学完,跟在父亲身边一小段时间,听大臣们说那些似懂非懂而他又很感兴趣的话之后,闲暇之余,才会去跟这位新认识的同龄人聊上两句。
凯瑟琳则更不在意,尽管在外人眼中她现在是阶下囚,但在心里她却并不感到如何悲伤。没错,她丧失了权力,可权力本来就不是她最初追逐的东西。她还记得在斯卡提,在月光城,马尔科姆第一次来拜访时的情景。少女时期的她,是真心想要做个好妻子的。
现在还不太晚,前王太后在心里感慨道,确实还不算晚。比起苦寒的乌拉诺斯,气候温和宜人的斯卡提王城显然更适合她,那是她的故乡,她生长的地方。她还算年轻,并且血统尊贵,凯瑟琳不在乎父亲再拿她做一次利益交换,而且庆幸自己对于父亲来说还有利用价值。改嫁在斯卡提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至于对象,呵,总不会比喜欢男人更糟糕的丈夫了。
这位即将重返故乡的公主,满心是对新生活的憧憬跟规划,至于跟前夫所生的儿子,显然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自然也不放在心上。
诺丁到伊登的海程并不算远,当距离港口仅有半天行程的时候,一则密探们从斯卡提王城传递回来的消息,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尤其是凯瑟琳的,尽管当时她还没机会知晓。
莉亚望着这封刚被开启的密函,手足发冷,紧抿着双唇甚至不知道该先问什么好。
上面的内容是,大约一周前,斯卡提王城发生大火,烧塌了半个监牢,而伤亡最严重的,就是关押着骑士团核心成员的那一处。
☆、第 121 章
监狱长搓着手,在心里偷偷诅咒着他一直信仰的神灵,明明给教会的供奉从未落下过,为什么偏偏还要将厄运降临在他头上呢?火烧监牢,火烧重犯区,斯卡提建国以来几百年都没遇到的倒霉事,恰好都让他给赶上了。而最倒霉的是,被烧死的还是,那个人……监狱长的下巴一直抵着前胸,自进入这间房间来,他的头从没有一刻抬起过。可他依旧觉得不够,是的,还不够,只要能逃过国王的雷霆之怒,他愿意做任何事情来补救。所以当国王问及伤患情况时,监狱长抢着回答了这个问题:“已经得到了控制,陛下,从昨晚起,死亡人数再没增加。”
腓力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狠狠瞪了他一眼,再没增加,现在说这话还有什么用,已经死了七十六个了好吗?!他强忍住砸人的冲动,因为身边四周已再没东西可让他砸,大厅中侍卫们额头上的大包能够证明这一点。“那么,到底查明起火的原因没有,”国王阴沉着脸问。
“呃,”监狱长顿了顿,终于还是咬牙道:“清理完现场后我们开始清点人头,有个重监区的守卫不见了,可能,是尸体被烧焦了,也可能是……”纵火犯,监狱长没胆量说,那恰恰是他的手下。
国王这会儿却还没工夫追究他的责任,他接着问:“人呢?逮到没有?到底是谁指使的?谁胆敢在我的眼皮底下烧死我正审问的囚犯?”
监狱长急忙把皮球踢到了卫队长脚下,十分着痕迹的深看对方一眼。监牢是我的地盘没错,逮人可要归你管。哥们儿,拉兄弟一把,陪我一起发抖出冷汗吧。
卫队长果然接收到了身旁的讯号,脖颈仿着监狱长同一弧度呈一百八十度向下,“人,还,没找到……”
砰的一下,砸人声再次从大厅里响起。国王没搜寻身旁事物,而是直接将靴子褪了下来。
没找到,什么叫没找到,没找到怎么行?!
他完全不是在为那死去的七十六个骑士团成员感到惋惜,而是心疼有可能再也挖不出来的关于巨额财富的秘密;他也不仅仅是出于面子、出于对方挑衅他的威严而感到愤怒,而是,骑士团,包括核心成员在内,一口气儿死了七十六个,他该怎么交代?
尽管在腓力下令的严刑逼供中,在他以莫须有的罪名处以火刑等刑罚之下,骑士团的成员早已死了不计其数,但那好歹是师出有名的,说到底,他还打着教宗号令审判异端的旗帜。未经判决就因火灾而莫名其妙的烧死在监牢中,怎么样都说不过去,哪怕是随便指认个纵火犯,他都得找人背了这顶黑锅。
可关键问题是,不是什么替罪羊都能够稳得住世人,起码,远道而来的奥丁邻居就未必同意。
腓力王再次朝他的侍卫官吼道:“大主教呢?他在哪儿?为什么还没到?你难道没有通知他要在这个时间等候我的召见吗?”
侍卫官当然不敢不通知,可通不通知在他,来不来,却在大主教自己。
肖恩大主教此刻正在他位于斯卡提大教堂的静室之中,房间一角的橱柜后有一扇低矮的木门,他把木门的锁从这一面打开,悄无声息的,一个人影就从门后的通道里闪了出来。
“你干的不错,”主教示意来人坐下,然后转过身,将桌上的玻璃酒瓶提了起来,琥珀色的液体在瓶中晃动。这样一小瓶蒸馏酒在月光城能卖三个金币,而盛放它的玻璃器皿更是有市无价,若非有人相赠,尊贵如大主教也未必能有机会享用。可惜啊,送他礼物的那个人却已经不在人世了。
进来的是个身材中等,容貌普通,放在人堆里任谁都不会多瞧一眼的男人。他并不应声而坐,而是焦急地跟随在大主教身后。“大人,我已经照您的吩咐做了,我已经……您答应过,会送我离开斯卡提,可现在到处戒严,我……您什么时候……”
“不用紧张,也无需害怕,孩子,”肖恩重新对上男人的目光,冲他慈和的一笑,“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正确的,都是受到神的指引,完成神圣的使命。诸神会保佑你!”他将蒸馏酒倒入两只空玻璃杯中,递给男人一只,向他举杯示意。
但这个焦急的人显然没有因为几句话而彻底放松,更没有喝酒的心情。“可是,我,我是说,外面到处都是王城守卫……”
“哦,那都不算什么,”大主教轻描淡写的挥了挥手,仿佛从戒备森严的守卫眼皮底下,将一个大活人送出城是件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事情。他转而问道:“给你的金币,你可收到了?”
男人眼中终于浮现出一丝光彩。“是的,感谢您,大人,谢谢您,这是我半辈子做梦都没见过的一大笔,”他将右手捂在胸前,那里看起来鼓鼓的、硬邦邦的,显然是藏金的最佳所在。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你瞧,你的后半生有了着落,过半个小时后我会派人送你出城,你将到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去,过你这一生都从未想到过的日子,你还有什么可忧心的?”肖恩再次举起了酒杯,“来吧,孩子,让我们为亚美教,为你对教会的虔诚,为你即将面对的未来而干上一杯。要知道,这可是三个金币都买不到的好酒呢,诺丁城那个红发女人在捣鼓这些玩意儿上的本事确实无人可及。”
男人因主教一番宽慰的话而渐渐放松,想到他未来的生活,似乎三个金币一杯蒸馏酒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他为此而兴奋,紧张过后激动的难以自抑。那么,提前享受一下这样的奢饰品、感受一下未来的生活也是无可指摘的咯。他举起杯,在大主教鼓励的目光中,一饮而尽。
半个小时后,一个白布单裹着的长条状事物被悄无声息的抬入密道。白单下伸出一只粗糙的手来,青黑的如同夜色,冰凉的毫无生气。
主教关上低矮的木门,把橱柜推回原位又把沉甸甸的金袋放入橱柜之中,再次露出慈和的微笑。我没有说谎,孩子,你确实将去到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而且,过这一生都从未想过的日子。
他重新回到木桌前,伸手摁开木板底下的暗格,将一封火漆已被撕开的羊皮信纸拿了出来。不是他不够谨慎,将这种可能置自己于死地的东西仍留在身边,而是,对那位写信之人的人品,大主教实在不太放心,即使那是他的顶头上司。这封信,就相当于一件证据,当事成之后,逼对方履行承诺的证据。
肖恩再次将密函上的内容默读一遍,脸上的笑意更深。只要逼腓力对奥丁用兵,只要把远道而来的客人打回老家去,只要摘下诺丁汉的项上人头,下一任教宗的人选,就必定是自己无疑了。
腓力王完全不知道他这位老搭档、他信任的首相在自己背后的小动作,到现在,他仍怀疑是佩恩斯家族纵火烧了监牢,逼得他首尾难顾里外不是人。他一边把那位“老不死”的姑妈恨得牙痒痒,一边派人给即将登陆伊登的诺丁汉夫妇送信,另外吩咐侍卫二十四小时豪不间断的紧盯着艾尔伯特。没错,死的不是交易物,而是大团长。
尽管也没好到哪里去,但至少不是最坏的情况,腓力只能反复的这样安慰自己。自从捕杀骑士团成员那天起,他跟这个组织之间的仇恨就注定无法化解了,阿诺德早晚都得死在他手里,区别仅在于他有没有从对方口中获得财富的下落而已。但现在,不管多不甘多肉疼多觉得不值,他都得把艾尔伯特毫发无损的、起码喘着气儿的送到奥丁人手里去。在他即将迎接骑士团最疯狂反扑的时候,再卯上诺丁汉家族实在是不明智的二缺行为。腓力虽贪婪,但绝非没脑子,所以,国王的信使几乎跑死了三匹马,一路狂奔着朝伊登郡驶去。他得在诺丁汉夫妇听到消息发动报复性的攻击前,告诉对方月光城的实情,反正你们要跟我交易的又不是别人,只是一个艾尔伯特而已,只要他还活着,其他人死没死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