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天色渐暗。
璀璨的夕照落在王寺高低起伏、错落有致的石窟佛塔上,暮色沉沉,金辉浮动,佛塔飞檐铜铃随风轻摇,阵阵叮铃,庄严肃穆。
毕娑爬上石阶,脚步飞快。
角落里的暗卫巴米尔拦住他,道“将军止步。”
毕娑取下自己的铜符“我要见王。”
巴米尔拿着铜符进去,不一会儿走了出来,领着他进院,让他在树下等着。
毕娑抬头,看一眼透出朦胧灯火的石窟,心急如焚,来回踱步,视线扫过那株光秃秃的树,看到几块熟悉的节疤。
他看着树发愣。
这棵树是昙摩罗伽亲手移栽的。
这间石窟,是昙摩罗伽住过的地方,也是他正式受戒之所。
王庭人不知道今天才是昙摩罗伽真正的生辰。
毕娑右手紧攥刀柄。
昙摩罗伽不在意生辰,这些年都是信众自发为他庆贺。往年的今天,他会一个人抄写佛经,从早到晚,不见外人。
今年,今日。
他在这个意义非凡的日子,带着文昭公主来了这间对他意义非凡的石窟。
这说明,文昭公主对他来说,同样意义非凡。
石窟里。
瑶英咽下药丸,盘腿坐着。
昙摩罗伽坐在她对面,手指转动持珠,双眸微垂。
静寂无声,青烟轻袅。
瑶英不习惯端身跪坐,不一会儿就觉得腰酸腿麻,昙摩罗伽却是纹丝不动,袈裟纹路静如水波,犹如一尊佛像,只有手中持珠微晃,看样子,他可以坐一整天也不动弹。
她目光睃巡一圈,屋中陈设简单,书案屏风矮榻佛龛,没什么可看的,视线回到昙摩罗伽身上,一手托腮,静静地凝望他。
他五官深邃,轮廓鲜明,因为是位受万民敬仰的高僧,平时看去如玉石般温润,清冷出尘,其实细看,面孔有几分凌厉英气,所以板起脸时气势威严雍容,偏偏他生了一双柔和的碧色眸子,似蓄了一汪深池,眉目舒朗,风姿神秀。
瑶英忍不住想他笑起来的时候一定很好看。
认识以来,还从没见他笑过呢。
她看得入神,昙摩罗伽抬眸看她,正对上她的视线。
两人无声对视,他一语不发,瑶英看他不像是在禅定,朝他一笑,低头翻开自己带来的包裹。
“我还没恭祝法师生辰”
她翻出几本经文,递给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道“公主已经送过寿礼了。”
她有意在典礼上盖过其他公主,让商队预备了厚礼,典礼时礼官捧出她送的寿礼,台前一片抽气声,精巧的金佛、八宝珠玉宝器,黄金宝石,琳琅满目,还有装订精美、绘有美丽插画的经书。
各国使团从未见过那种经书,纳罕不已,想借
去观看,寺主没答应,经书现在都供在王寺里。
她从不放过任何机会壮大她的商队,中原带来的绸缎固然珍贵,但是数量有限,桑麻针织不能急于一时,造纸就要方便多了,而且成本低廉,利润更丰,想来过些天她的铺子就会卖那些装订佛经了。
听他提起典礼上那些金光闪烁的礼物,瑶英一哂,捧着经文说“那些是给别人看的,这才是我亲手为法师准备的寿礼。”
昙摩罗伽看她一眼,接过经文,翻开,莲花暗纹纸笺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眉峰微挑。
瑶英知道他精通各国文字,书法精湛,略有些难为情,道“王庭文字和汉字差别太大,我写得不好,法师见笑了。”
昙摩罗伽合上经文。
她的王庭文字写得不好,不过他能认出来字迹,她手抄了全本的地藏菩萨本愿经。
瑶英笑着说“我阿娘信佛,我为她抄写过药师经。法师是出家人,修行之人了脱生死,不贪生,不怕死,可我是俗人,我希望法师长命百岁,祛病强身,早占勿药,所以思来想去,为法师抄写地藏经祈福。”
昙摩罗伽沉默了一会儿,问“公主为什么抄写地藏经”
瑶英答道“我看法师平时经常翻看此经。”
他屋中书案上的几卷地藏经写满批注,卷轴里塞满签子,平常他和人辩法,也常常引用地藏经,肯定对其中的经义深有体会,极为赞同,所以她决定抄写这部经。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道“公主并不信佛。”
瑶英睁大眼睛“可是法师您信啊。”
因为这是他的信仰,所以她想用他追求的方式为他祈福。
风吹进屋中,烛火晃动,交错的光影映在瑶英脸上,一双明眸,秋水盈盈。
风动,旛动。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经文,她向佛陀请罪的时候,一夜就能抄写两卷经文,字迹工整秀丽,但是能看得出没怎么花心思,居然还有涂抹的痕迹。为他抄写的地藏经,虽然字迹歪歪扭扭,却是一笔一划认真抄写。
他出了一会儿神,仿佛能看到她伏案书写时规规矩矩、认真仔细的模样。
瑶英知道他一点都不在意生辰,看他收了寿礼之后面无表情,没往心里去,叮嘱一句“不过法师还是得延请名医,对症下药,才能痊愈。我让人搜寻了一些药材,也不知道有用没用,已经让缘觉收起来了,正好天竺医者在王庭,不如请医者验看,若有用,我再让人多找点。”
昙摩罗伽收起经文,唔一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嘴角轻轻扯了一下。
她大概想说,法师,看病还是得吃药。
趁着和他说话,瑶英动动腿,揉揉肩膀,忽然觉得一阵疲倦袭来,侧身掩唇打了个哈欠,额前沁出细密的汗珠。
自她吃了药,昙摩罗伽一直在观察她,看她意识朦胧,轻声道“公
主第一次服用此药,药效强烈,若觉得困倦,可以躺下。”
瑶英作势要起身“那我回去了”
昙摩罗伽摇头,站起身“你第一次服药,不能离人。”
说完,起身回避出去。
瑶英对着他挺拔的背影喔一声,看看左右,榻上角落里有干净的衾被,看来他都准备好了。
和尚是个周到的好医者。
她眼皮愈发沉重,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听见屏风后瑶英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昙摩罗伽回到里间。
烛火摇曳,他把烛台挪到矮榻前,坐在榻沿,细看她的脸色,卷起衾被,手中执一软帕,隔着帕子托起她的手腕,两指探了会脉。
瑶英身上越来越热,鬓边也透出汗水。
昙摩罗伽皱眉,取来热水巾帕,为她擦拭。
她梦中感觉到他轻柔的动作,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法师”
她无意识地唤了一声,沙哑的嗓音,听来格外亲昵。
似帐中低语。
昙摩罗伽动作停顿了片刻,抽出自己的袈裟袖摆,继续擦拭。
“法师”
瑶英接着唤他,再次拉住他的衣袖,手指攥紧。
昙摩罗伽扯开袖摆。
“法师,疼”
她忽然道。
呓语的声音低低的,鼻间轻哼出声,不是抱怨,也不是诉苦,只是在信赖的人面前,会放下所有防备。
昙摩罗伽一顿,浓密眼睫低垂,掩住所有思绪。
“哪里疼”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
瑶英蜷缩成一团,肌肤渗出细汗“浑身都疼”
昙摩罗伽一动不动,片刻后,俯身,修长手指慢慢靠近她的脸颊,在就快要触碰到她时,稳稳地停了下来。
他目光凝定在她脸上,看了半晌,低头取下腕上的菩提子持珠,隔着帕子托起她的手腕,把持珠笼在她腕上。
菩提珠作为法持,驱邪,增慧,消灾,增广功德,祛除病痛
这串持珠,他随身戴了多年。
他为她戴上持珠,念诵经文。
愿你减轻病痛,愿你无病无灾,诸愿成就,遇难呈祥。
听到熟悉的、清冷宛转的诵经声,瑶英渐渐安稳下来,手指仍然抓着昙摩罗伽的袈裟袖摆。
他没有抽出衣袖。
屏风外响起脚步声,巴米尔通禀说毕娑来了。
“让他等着。”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道。
一刻钟后,曼陀罗镇静的药效上来,瑶英微蹙的眉松开了些许,不再低声呓语,抓着他袖摆的手也松开了。
昙摩罗伽多等了一会儿,把她露在外面的手送回衾被里,坐回书案前,用梵语记下她的反应,方起身出去。
天已经黑了。
毕娑等在院子里,看昙摩罗伽走出来,神情严肃。
“王,文昭公主在您眼中,是不是和其他人不一样”
假如李瑶英只是个寻常女子,假如她和曼达公主一样靠美色来魅惑人心那么毕娑绝不会像现在这么恐慌。
她不是寻常女子,她既有神女般无与伦比的美貌,又总能和罗伽心意相通。
毕娑是个男人,和李瑶英相处这么多时日,他越来越担心罗伽会为她动情。
他等着罗伽回答,眼神忐忑。
夜风拂过,昙摩罗伽立在廊前,肩上落满月光,袈裟猎猎飞扬。
“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