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氛袅袅。
禅室里静得出奇,唯有沙沙的书写声。
瑶英一手托腮,盯着昙摩罗伽手里的笔,看了很久。
他不说话,她也不吭声。
般若抱着一大堆书册进屋,跪在书案前整理了一会儿,瑶英还是坐着不动,他忍不住看她一眼,示意她赶紧出去,别打扰昙摩罗伽。
瑶英抬头去看昙摩罗伽。
“出去。”
昙摩罗伽停了笔,轻声道,话却是对着般若说的。
般若一脸莫名其妙,放下书册,恭敬地退了出去,走之前,埋怨地瞪一眼瑶英。
瑶英没搭理他,一双明眸专注地盯着昙摩罗伽,看得出神。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再次执笔,写了几个字,忽然发现自己在默写经文,而不是批答文书。
半张绢布上都是经文。
他脸上不动声色,停了笔,把绢布挪到一边,拿起一张空白莲花暗纹纸笺。
“海都阿陵要攻打圣城,公主回来,要冒很大的风险。”
昙摩罗伽忽然道。
“公主应该留在沙城。”
瑶英嗯一声,说“法师运筹帷幄,早有谋划,我回不回来,其实影响不了大局,不过海都阿陵运气实在太好,我怕会出什么变故,摄政王远在撒姆谷,无暇顾及圣城,所以回来了。”
昙摩罗伽抬眸“我并无责怪公主之意。”
瑶英看着他,“我明白,法师是担心我的安危,怕我出事。”
她停顿了一下,“我也担心法师的安危,怕法师出事。”
屋中半晌静寂无声。
昙摩罗伽望着她,眸光清淡,沉默了一会儿,挪开视线,“多谢公主挂念。”
瑶英一笑,“法师出关了,我知道法师平安,心里安心多了。”
昙摩罗伽低头,看着纸笺,眼眸深邃,问“公主的兄长到哪里了”
瑶英回过神,道“杨迁的信上说,他直接来王庭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怕和他错过,派了几队亲兵去接应他,现在圣城危机已解,我这就动身,去沙城等着他。北戎已乱,正是西军收复故土的大好时机,我见到阿兄后,会和杨迁汇合。”
现在她不知道李仲虔到底在哪,李仲虔知道她在王庭,她派出几支亲兵,让他们在所有他可能经过的地方等着接应他,约定在沙城见面,这样才能确保不会和他擦肩而过。此时北戎领地乱乱成一团,她不想再生波折。
昙摩罗伽专注地书写,袈裟袖摆扫过书案。
他刻意回避,几经周折,还是避不开她当面来和他道别。
“我让僧兵护送公主去沙城。”
他淡淡地道,音调清冷。
瑶英等了一会儿,看他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坐直了些,一字一字地道“这段时日法师待我情深义重,我铭感在心。”
昙摩罗伽抬头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眸子,无悲无喜,没有一丝烟火气。
“举手之劳罢了,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不必介怀。”
瑶英和他对视,眸光相对,他碧眸清清淡淡,她笑了笑,起身告辞。
“法师,我走了。”
她声音轻柔。
“珍重。”
昙摩罗伽轻轻地唔一声,低头继续批改奏疏。
瑶英一步一步走出禅室,出了庭院,回头张望,殿门敞着,毡帘高挂,昙摩罗伽坐在书案前,袈裟上金光浮动,缥缈圣洁,仿佛置身于高高的佛殿之上。
她站着出了一会儿神,转身离开。
廊前光影交错,环佩叮当,石榴红裙琚窸窸窣窣,慢慢从昙摩罗伽的视野中消失了。
只余一地斑驳树影和清淡甜香,廊道两边的壁上,青绿色的菩提宝树郁郁苍苍,清雅肃穆。
他放下笔,沐浴在淡淡金辉之中,黯然独坐。
下午,屋中没有点灯,光线昏暗。
侧门一阵脚步响。
毕娑鬼鬼祟祟地进殿,“王,我特地从正门出城,在城外走了一圈,换了衣裳再回来的,公主应当不会起疑”
他扮成苏丹古的模样,带着花豹从李瑶英面前走过,骑马出城,绕了个大圈子,让所有人都以为摄政王追击瓦罕可汗去了。
毕娑说着话,踏进禅室,突然感觉到一股凛冽的杀气,脚步猛地顿住,抬起头。
昙摩罗伽坐在书案前,手执佛珠,面无表情,碧眸里清冷光芒闪烁。
“她走了”
他问,嗓音低沉。
毕娑心里一沉,细看他的神色,不敢再往前走“王公主刚才出城了。”
他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瑶英在亲兵的簇拥中离开圣城。
“王,只要您下令,我可以把公主追回来。”
昙摩罗伽眸光冰冷,轻声道“我是沙门中人。”
毕娑暗叹一声,不敢再劝,小心翼翼地提醒他“王,您该散功了。”
他还未散功就出关,又还病着,这下是真的要走火入魔了。
昙摩罗伽站起身,走进通向密道的暗门入口,背影肃杀。
他走下长长的石阶,密道里一道金色弧光闪过,花豹的低吼声响起,毛茸茸的豹首凑上来,轻蹭他的手掌。
昙摩罗伽身上气势愈发森冷,没有理睬花豹,在黑暗中独行,穿过长长的狭窄曲折的甬道,绕开只容一人通过的石缝,前方豁然开朗,有天光从洞顶罅隙落下,照亮石洞的轮廓,洞中一口温泉,泉水清冽,热气直涌,整个石洞水雾朦胧。
他走到石台前,盘腿而坐,运气调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汽打湿了他身上的袈裟,几缕月华如水般淌下,落在他面前湿漉漉的石台上。
一道模糊的身影渐渐朝石洞靠近。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眸中幽蓝暗芒闪动,清斥“阿狸。”
声音停下来了。
昙摩罗伽继续运功,片刻后,眸中暗芒褪去,慢慢站起身,脱下袈裟。这石洞是他调养之所,每次散功后他都会双腿肿胀难行,温泉水可以舒缓痛苦。
水雾后一声细响,接着响起压抑的呼吸声。
昙摩罗伽脱衣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抬眸,目光如电,扫向角落。
“出来。”
黑影颤了颤,慢慢从黑暗中踱出,洞顶月光静静流淌,水汽飘散,她明艳的五官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她立在清冷月华中,鬓发浓密漆黑,肌肤胜雪,眸光清亮,眼波盈盈。
他站在石台上,袈裟刚刚脱了一半,准备踏进池水里。
隔着袅袅的潮湿水雾,两人对视。
昙摩罗伽一言不发。
水声淅淅沥沥。
瑶英站在石台前,顶着昙摩罗伽冰冷如雪的视线,尴尬得浑身直冒汗。
她早就打算在苏丹古和毕娑回圣城之后,立刻去沙城等着李仲虔,行李包裹早就收拾好了。见过昙摩罗伽,她和亲兵离开,刚出了城,王寺僧兵找了过来,说般若有一件很要紧的东西要交给她,请她务必回来亲自拿。
僧兵说得煞有介事,瑶英正好想起有件事忘了和昙摩罗伽说,拨转马头回城。
到了王寺,般若神神秘秘,打发走其他人,把她拉到僻静处,让她等着,说那件东西必须亲手交给她,不能让其他人撞见。
瑶英站在长廊里等着,等了半天,般若不见踪影。她看天快黑了,怀疑般若是不是把她给忘了,绕过长廊,想找个僧兵问问,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墙角暗影闪动,一只花豹遽然从墙头跃下,对着她嘶吼咆哮。
她吓了一跳,意识到般若竟然把她带到了花豹的领地,毛骨悚然,想退出去,已经来不及了。
然后就看到水雾中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背对着她脱下袈裟,露出湿漉漉爬满细汗的肩背。
月光下,他赤身立着,脊背肌理线条分明,像涂了层油,泛着蜜色的光,袈裟已经半湿,腰部到长腿的轮廓清晰勾勒,蕴藏着蓬勃的力量。
瑶英呆了一呆,赶紧屏住呼吸退出去,昙摩罗伽朝她藏身的地方看过来。
“出来。”
瑶英不禁一抖,身上冒出细细的鸡皮疙瘩,走了出去,朝他一笑,“法师,我想躲开阿狸,不小心闯进来了。”
毕娑之前和她说起过,昙摩罗伽双腿发病的时候会泡热泉舒缓双腿肿胀,尤其是他伤病时不得不出面处理政务的时候,更需要泡热泉。
这个石洞应该就是那处热泉了。
昙摩罗伽望着瑶英,袈裟半褪,眼神冷如寒冰。
瑶英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是不小心看他脱衣,没什么大不了吧,以前也看过他是出家人,根本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