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朝盐场中,当然以两淮为第一。淮盐行销地区最广、包括南直、湖广、江西等处,名声也最大,淮盐或者说扬州盐商的响亮名头堪称妇孺皆知。但是本次风波发源地长芦盐在国朝的分量并不轻于淮盐,甚至政治意义更浓。
河间长芦地近京师和边境,不但盐业产量仅次于两淮、两浙为天下第三,更直接涉及到京城、直隶、辽东这些可比拟心脏咽喉的地方,还牵扯到大批边军和勋贵。以长芦盐为生的盐商多聚集在京师,所以本次歇业风潮主要波及到的也就京城北直一带,范围不大响应极快,仍能使得朝廷大为震动。
庙堂上衮衮诸公准备绞尽脑汁为国艹劳,刚刚酝酿好了“锦绣胸怀报国恩”的情绪。风起云涌,重责在肩,从宽从严路线之争在朝房里激烈展开,与勋贵的碰撞几乎不可避免…这时候视野里突然闯入一个只是以搞宫斗闻名的小字辈,轻描淡写、信手拈来的将诸大佬严阵以待的难题灰灰了,仿佛“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效果…既不在意料之中也不在情理之内,使人难以置信,两个正在为争夺第一辅臣位置而积极表现的大学士对此感到很不科学。风头被抢了,他二位忍不住吐槽几句似乎也是情有可原。
这个世界上做事方法从来不会只有一种,诸公肯定可以憋出另外的主意,但是想要达到李大人这三条的水准,很难。
户部晏尚书为了盐事忧虑数曰睡不安枕,此刻心情放松下来。虽然李佑的提议在目前只是纸上谈兵,但以他的经验判断,可艹作姓很强,应当能够推行下去。关键还在于李佑这个办法相对比较柔和,不至于引起大冲突叫他这个户部当家人难做。便点头赞道:“虽不见惊天动地,却有如润物细无声。”
户部大司徒如此友善,李佑也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老大人过誉了,只是一点浅见,尚须诸公更正。”
一时各自如沐春风春意融融,最近难得朝堂上有如此和气时候,让人错以为寒冬将尽。
太后便下旨了,“如此照依李佑之法,着户部办理。”
晏尚书接旨后奏道:“此法或有不详尽明白之处,请差中书舍人李佑协理此事。”
李佑暗喜,这尚书还是挺知趣的,居然主动为他请缨,省的他自己另费心思了。到时候他在这边,程老爹在那边…要知道,经济活动中既当甲方又当乙方,那是再爽不过了。
“可。”钱太后允了晏尚书所奏,又对左右吩咐道:“言语或有所漏不尽,将李佑所写详细条例传示诸卿,以明晰事理。”
太后身边中官麦公公捧出李佑的密疏,走下来递给群臣传阅,第一个便是晏尚书。
李佑瞬间脸绿了。
心情大好的晏尚书微笑着打开密揭,扫了几行,然后…脸也绿了。如果他没有花眼的话,这份密疏开头几句是:“臣李佑谨以奏闻,户部平庸无能,怕事推诿,区区盐事也敢惊动天听,以至圣心忧虑,其罪难辞…”
要命啊!李大人欲哭无泪。官场人都知道,密疏之所以叫密疏,从来都是直送君前开拆,只有太后或者天子单独阅览的,因而大臣可以在密疏里写点不适宜公开的真心话,也是上眼药、进谗言的不二利器。
他之所以在秘密小报告里诋毁户部,一是因为愤恨户部召集廷议时胆敢忽略自己,二是为了突出自己拉一个陪衬。没有配角的衬托,怎么显得主角的英明神武?同时顺便报复一下户部,两全其美的很。
可现在太后却将他的密疏公开了,开头那段也暴露在人前。这好似在背后说别人坏话却被当事人听到,太尴尬了,尤其是刚才还与晏尚书彼此示好如沐春风的情况下。
经验不足啊…李佑心中叹道,真实在不该将盐事条例和诋毁户部写在一本里,一旦像眼下这样将条例拿出来讨论就泄露了。
密疏在殿里众人手里转了一圈,又回到麦公公手里。众人都有啼笑皆非之感,不过这种事在官场也不算什么,大家脸面上和肚子里不一致的时候太多了。只是李大人运气真不错,今天被戳出来了变成个笑话段子而已。
熟知前朝史的,便想起一个李大人的同乡,万历朝的首辅申时行。申吴县因为立储之事进密疏与天子说了几句知心话,随后天子故意将密疏发到六科公开了。结果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最后申首辅顶不住压力辞职回苏州,就此告别官场。
其实一切都是巧合。前几天某个对朝政不敏感的户部小官负责召集廷议时,拿着过去旧模板依葫芦画瓢,能有李佑这个新鲜人就见鬼了,然而这却导致了李佑的不满和误解。套用一句名言与看官共勉,工作无小事。
闲话不提,却说这晏尚书涵养不错,脸上没有现出不平之色。他又上前对太后奏道:“臣方才所虑不周,罪莫大焉。李中书位居中枢要地,每曰不得轻离。而我户部人数诸部第一,足可应付,想来也不须劳驾李中书擅离职守,以免误了中枢文牍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