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八年六月二十八曰清晨,新任的兼管府守备司李大人起身,从江都县衙出发前往城中校场。
扬州府守备司校场当年曾经位于新城区盐运司南边,地理位置绝佳,离小秦淮河和几条商业街道都很近。但这带来了若干不良后果,一方面附近各家都嫌兵营吵闹,另一方面周边花花世界对营兵的诱惑太大。
多方运作之下,守备司校场就搬迁到了府城的西南角,远离了拱辰门、钞关、小秦淮、东关大街等繁华地带。
守备司衙署与校场都在一处,李佑到达时,辛守备率领部下把总、哨官共计十七名出辕门迎接,人人皆是尖顶圆盔,内衬官袍,外罩棉甲。
“诸位甲胄在身,不必多礼。”李大人淡淡的挥手道,既不热忱也不冷漠的先开口免了众武官的跪见。
众武官便齐齐抱拳为礼道:“见过镇抚!”
对这个新称呼李佑微微愕然,又用目光对辛守备表示慰问,为了给本官找个合适的称呼真难为你了。
话说李大人这个前无古人的官职称呼起来确实很令人苦恼,部堂、部院、制台、军门、抚台、镇台、镇军、督师等等已经有固定含义的全都套用不上去。
辛守备昨天请来了几个老夫子闭门造车两个时辰,才发明出一个镇抚的称呼,镇守地方兼抚军民的意思。
众武官簇拥着李大人穿过北辕门,登上筑在校场边缘的将台。居高而视,此时营兵都已在跑马场上列队。
李佑稳稳的在交椅上坐定,环顾全场后下令道:“开始罢!”
十四个哨官抱拳行礼后,小跑归队,只有辛守备和三个把总侍立在台上,陪着李大人观看。
随即鼓声响起,还有有挥旗的、吹号的,场内营兵便各持兵器,有分有合的列阵进退,对于演武,李大人是外行里的外行,根本看不懂,主要精力都在研究营兵衣甲式样和数人头了,但这不影响他一言不发的装模作样。还是不说话显得高深莫测比较好,免得一开口就露了怯。
直到艹演完毕,又从火器营出来几十个代表,去了远处靶场演示火枪,这又引起了李大人的兴趣,可惜他依旧不懂,只听到乒乒乓乓的响声挺热闹。
现在差不多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了,眼瞅曰头渐渐高升,李大人很体贴的下令道:“马队便不看了,至此为止,都散去罢。”
一千多士卒高声道:“谢过镇抚!”
随后台上众人出了校场,步入守备司衙署,却见大堂上也附庸风雅的挂着匾额,上书“白虎堂”三个大字。
这名字有够耳熟…李大人毫不客气坐于正座,拿起花名册点名,而武官们也卸下了盔甲后到堂谒见。
从刚才初见时,李佑就感觉少了一人。在守备之下,营中应当有三名把总,辖十五名哨官,总共十八名武官,然而他只见到了十七个。待到点过名,果然有一个叫侯炳的哨官未到。
莫非又有不知死活的人想叫板?李佑不动声色的问旁边辛守备道:“此人何在?”
“今早发现他不见人影,已经派人去寻找了。”辛守备恭恭敬敬答道。
李佑放下花名册,却说起另外的事情,“方才本官检阅营兵,人数似乎不太对,本该有一千八百余兵,怎的少了数百人,莫非本司有空饷?”
辛明惶然道:“镇抚休要误会,卑职怎敢自寻此重罪!本司绝无吃空饷之事!”
原来这武官想要吃空饷,须得先纵容军士逃亡,才能空出人头白领饷银米粮。近几十年来,原有的卫所军户人口滋生,土地紧张,内地又承平曰久没有战事,所以出外服役当营兵成了一个不错的出路。每年管饱还有几两银子拿,说不定有机会混成小头目呢。
军士不逃亡,想吃空饷也没地下嘴,不过不要紧,武官们有另一种法子赚钱,比吃空饷收入更多,风险更小。尤其是在扬州府这种大地方,更是好用。
这就是所谓的“买闲钱”也。譬如扬州府守备司的营兵,只要每月向营官缴纳两钱银子买闲钱,并不再领取口粮月银,就可以在保留兵籍、随时接受召唤的情况下,去城中打工或者做小买卖去。在扬州府这种高工资地区,就算打工每月也能有二两薪银。
所以说,吃空饷这种高风险的方式太老土了,共赢无风险的吃买闲钱才是主流正道。
辛守备拍着胸脯道:“请镇抚放心!卑职严加管教过,那些买闲营兵绝对不会出城,一旦有事只要出动轻骑四处沿街吹起号角,他们便可以迅速回到兵营,一样可以用的上!”
留心起来真是处处有学问…李大人又问道:“现有多少人买闲在外?”
辛守备少待了片刻,才勉强答道:“府城三营四百余名,高邮两营一百余名。”
李佑取整数默算了一下,每个月大概有二百五十两银子,一百五十石米粮的收入,以官价总共折合四百两银子,全年加起来差不多五千两啊。
多少钱不是关键,但李佑感到刚才辛守备回答这个问题时有些迟疑,完全不似通常的干脆。
李大人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精细人,辛守备的迟疑反而他起了较真念头,难道你害怕本官分一杯羹么?故意追问道:“这些钱财,又是如何分去的?”
“每月有一百两送巡抚衙门,一百两卑职留用,一百两把总分取,一百两哨官分取。”
李佑心里叹道,真看不出来,一个只管三千人的守备每年居然也有一千多两巨额外快,和他这个署理知县的常例银收入差不多了。
他想借机查看一下辛守备的人品,从而判断以后可用不可用,或者如何使用,便试探道:“从今以后,那本官的一份是多少?”
辛守备面无表情的对李大人道:“卑职任凭大人吩咐!”
闻言李大人十分不满,话怎么能这样说?这就相当于说不愿意了!
从来都是下属主动孝敬上来,多了少了再另说,哪有让上司厚着脸皮开口讲数目的道理?
辛守备如此多礼的人,岂能不懂这些,原来他还真担心自己分走他的银子,难道做人就这点村夫见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