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的燥热愈发浓重,战马打着响鼻,山风过处,密林号哭。朱成翊听见自己胸腔里咚咚咚的心跳声犹如战鼓擂起,他汗流浃背,紧握剑柄的右手渗出了密密的汗,他只定定地望进草甸对面的密林深处,心中默念,“太-祖爷爷、父亲,翊不会给你们丢脸的……”
☆、伤离别
烈日昭昭, 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凄凉肃杀的味道。密林中的梁禛半眯着眼,闲适的看着草甸对面的白音和他的数十名羽林卫军士, 他轻轻地勾唇,“蒙古人中竟也有如此忠勇之士,我梁禛敬你是一条好汉, 定会予你风光厚葬……”
梁禛转过头看向冯钰,“七盘关关门可曾闭上?我要朱成翊的——项上人头……”
梁禛的话音未落便吞下了后面的话,他看见冯钰明显变得愕然的脸,以至于冯钰举着发令旗却一直忘记落下。
他转过头, 顺着冯钰的目光看过去……
梁禛脸上闲适的笑容瞬间消失, 取而代之是深深的震惊与不可思议,草甸中间立着个纱衣女子, 可是齐韵?
白音带领骑兵队列的正前方立着一名身着月白色诃子,藕荷色纱衣的年轻女子,冰肌藏玉骨, 衫领露酥胸, 素手两纤纤, 体似燕藏柳——只是未戴帏帽,露出了那双含嗔带怨的多情目。
梁禛突然好想仰天大笑三声,什么骆府的歌姬, 原来都是逗我玩儿呢!她便是那么喜爱做这娼妓么,回回都拿这个身份与自己抢男人!以前尚且知道遮掩,这回改明抢了……
梁禛只觉胸中块垒,郁结难耐, 两日前床畔间的宛转娇吟似乎都在嘲笑自己有多愚蠢,自己为何偏要拜倒在此种铁石心肠的蛇蝎女人裙下。自己贪恋那如梦似幻的靡靡色相,如今遭此失败应属咎由自取。
他极力压住因极度伤痛带来的胸口间的绞痛,勉力绷直腰背,缓步踱出林间。他来到锦衣卫箭阵最前方,冷冷看向草甸对面骑兵阵前的齐韵,庄肃冷然的外表下身心皆已残碎一地。
他极力扯了一个笑,“齐姑娘是来与本官一较高下的么?看是你能压住我,亦或是我能降住你?”
齐韵木然站在草甸中央,她全然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到此处立定的,她呆呆的望着梁禛,心中五味俱全。她尾随朱成翊进入小树林后便遣回了骆府的侍卫,自己已经回不去了,留着他们已然无用。
就在齐韵勉力奔走,想要出声唤住朱成翊时,她看见白音率部上了马,她知道梁禛就在前面。齐韵只记得自己脑子里轰的一声,只有一个念头蹦出,“阻止梁禛,不能让朱成翊死在自己眼前!”
于是她飞奔向前,穿过朱成翊的侍卫,她看见朱成翊惊讶、振奋又激动的脸。她没有理会这张脸,继续前冲,她冲开了白音的阻拦,直直站到了双方对峙的阵前……
梁禛立在冰冷的箭阵前,肃杀却落寞,他脸色苍白,眼底的绝望与哀恸隔着一个草甸都能看见。
齐韵望着眼前的梁禛,心痛的感觉丝丝蔓延:禛郎,今日奴家必须要与你对抗了,我若心软,翊哥儿便要付出性命的代价。奴家只能对不住你!今日伤你,实在情非得已,可是与翊哥儿的命相比,你丢失的实在算不得什么……奴家欠你太多,只能日后衔环结草,以报君恩。
齐韵想大声对梁禛说出心底的话,可嗓子却发不出声音。她静立良久,默默伏下身,朝梁禛深深一拜。
“郎君……奴家有罪,奴家逼迫骆家姑娘掩护自己尾随郎君欲行谋逆事在先,如今背叛郎君令郎君功败垂成在后,奴家不忠不义,虽万死不能辞其纠。奴家自知罪孽深重,如若郎君放过翊哥儿,待此番事了,奴家当面缚舆榇,自请受刑。奴家与翊哥儿情同手足,亦承诺守护他直至最后,如若郎君执意不放,奴家亦不冤郎君,只求郎君赐奴家一死。奴家不忠不义不孝,已无颜再苟活于天地间……”言罢,齐韵以首扣地,长跪不起。
梁禛听得此言只觉五内俱焚,心痛愈甚,这女人只记得对那废帝的承诺,对自己的承诺原来只是一句空话。为了废帝她可以抛父弃兄,自毁名声扮作娼妓再三哄骗自己,甚至今日竟以命要挟自己放弃对小废帝的抓捕。
他气急反笑,“你是否不忠不义本官无权评说,但你不孝倒是一点没错,你违逆你父兄之安排一意孤行,现在又要一抹脖子跟大公子共赴黄泉了,卿卿莫要忘了,你父兄可还在本官手上,如若你敢死,你父兄也别想好活!”
梁禛顿了顿,复又开口道,“本官倒是没看出大公子有何可取之处,除了只会躲在女人背后装可怜,其余长处皆无。卿卿的眼光很成问题啊!朱成翊!齐韵可不是你娘亲,如若你是男儿,你敢堂堂正正与我对峙一次么?还有你,白音,堂堂羽林卫,列阵于娇娘身后,你还有脸面说自己是朵颜勇士,蒙古雄鹰吗?”
梁禛虽然气郁难当,却并没被气晕了头,他发现自己依然没能做好一箭射穿齐韵,不顾一切勇往直前,捉住朱成翊的准备。
一想到杀了齐韵他便会条件反射的四肢发软,短短时间内,梁禛想了多种方法,想实现活捉齐韵,杀死朱成翊的可能。可惜自己的初始安排里面压根就没有计算到齐韵,现在想要实现自己的愿望谈何容易!
七盘关太过险峻,自己统共只放了二十兵卒于城门楼上,他们只为断了朱成翊的后路,压根无力完成下楼偷袭敌人,并在白音眼皮子底下夺回齐韵的艰巨任务。自己想主动发起进攻,消灭朱成翊的有生力量,但齐韵横亘其中,不让白音动,自己也不敢动,只怕伤了她……
如今梁禛便只好拿齐韵的父兄来要挟,以盼能唤回齐韵的清明,言语上刺激朱成翊与白音,以期他们能自乱阵脚,主动出击。
草甸对面的齐韵敏锐地发现了梁禛的心思,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种女人最常用的浅显手段果然是有用的。禛郎,奴家心思复杂,手段狠辣,无情无义,不忠不孝,奴家配不上你,禛郎值得更痴情的姑娘……日后奴家再来赎罪时,无论禛郎如何罚我,韵儿绝无怨言。
她心中柔软,亦愈发苦涩,面上却不显,她只狠狠地盯着白音,“有盾牌而不用,便是傻。为虚无缥缈的口誉而战,那是痴。现在不是犯痴做傻的时候,只要能保住翊哥儿,由他一逞口舌之快又有何妨?莫要上那激将之法的当!”
白音定定的看着齐韵,胸中激荡万千,齐韵对朱成翊的维护之心,昭彰日月,此女心性之坚韧,心思之敏锐,真乃当世奇女子!
他无比恭敬,诚心实意地低头一揖,“属下遵命!”
齐韵抬起头,强力压下心中的柔软,事已至此,再心软只会害了翊哥儿。今日之事,梁禛输得起,自己也还能赎罪,事到如今,自己如此维护翊哥儿,梁禛便是本不想杀朱成翊,现在也要杀了。朱成翊却是输不起的,输了便没了命,自己更无机会赎罪。莫要让梁禛占了强势,一鼓作气,再接再厉,趁梁禛还在犹豫,先下手为强方为上策!
齐韵轻声向白音说道,“绕过草甸,继续下山,我替你们拖住梁禛!”
炫目烈日下藕荷色纱衣女子与一身织金妆花飞鱼服的梁禛隔阵相望,各自身后的肃杀军阵更给二人的对峙增加了浓墨重彩的悲戚之色。
白音定定地看着烈日下脸色皆苍白的二人,无端觉得有些睁不开眼,他抬起僵硬的腿,缓缓后撤到齐韵身后。
“郎君,奴家父兄与奴心思不同,他们却是想追随肃王爷的,禛郎自是知晓。奴家信任郎君的品性,定不会不问缘由,迁怒连坐。奴家说过,此番事了,韵会自请受刑,另作酬报,以谢君恩。”齐韵硬起心肠,面向梁禛,再度叩首。她身后的白音却是一挥手,带领部众悄然撤向草甸西北角,那里一条经年踩出的蜿蜒小道依稀可辨。
梁禛一看,激将无用,朱成翊与白音一味便要做那缩头乌龟,只让齐韵与自己对峙,而齐韵又是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架势,心底早已血流成河。他一把扯过身后军士手中的弓,伸臂引弓,一支利箭铮然刺入白音身前一棵柏树上。他一声暴喝,“站住!尔等当本官不存在么?”
梁禛愤然望向长跪在地的齐韵,“韵儿,本官待你不好么?你在我身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还有什么不满足,非要自甘下贱,与那钦犯为伍。韵儿且起身,回我身边来,以往种种,我概不追究。以往的承诺,我自一力应承。如若你一意孤行,休怪本官今日便要顺应王道,将你与那钦犯一道正-法!”
齐韵心中苦痛,耳旁只余梁禛那熟悉又悲怆的怒喝,小郎君威逼利诱,好话歹话说尽只想拉自己回头。如若是其他闺秀指不定已然被他唤回,可自己却不同,梁禛的心在自己面前,便如那秃子头顶的虱子,一清二楚。
齐韵第一次无比痛恨自己不够愚钝,非要亲手扼死自己的幸福。禛郎如若有心不顾一切拿下朱成翊,刚才那一箭便应当落在白音身上,而不是那棵柏树……
齐韵一把夺过白音腰间匕首,狠狠指向顿住脚步的白音,“休要管他!走!”
眼见白音继续后退,带队没入树林,直奔草甸西南,齐韵举起匕首置于自己脖颈上,又猝然跪地,朝向梁禛膝行数尺。
“禛郎,奴家欠你太多,如若郎君实在痛恨,今日韵儿便将此贱命偿还与君可好?只求禛郎放过翊哥儿一命,翊哥儿大势已去,再活也只是空度余生耳。上天有好生之德,你真捉不得翊哥儿,王爷亦不会强求。禛郎英伟,只奴乃郎君之污点。奴家这条贱命是郎君的,郎君如若心有不甘,尽管朝奴家泄愤即可。刖鼻挖心,油烹炮烙,奴家绝无怨言……”
眼看白音带着朱成翊就要没入丛林,冯钰张了张嘴,却不知应该说什么,说让梁大人不管齐韵,亦或杀了齐韵?自己说不出来。再看那梁禛呆立当地,如泥胎木塑,一干锦衣卫也个个长大了嘴,亦如失魂般眼看着朱成翊没入林中再也看不见。
梁禛只觉胸口滞闷,脑子里嗡嗡作响,齐韵如此贬损于己,何尝不是在向他心上扎刀子,他一点都不想将自己的女人油烹炮烙,该下油锅的是那大奶婴朱成翊。莫不是自己太过皮实,齐韵便一再偏帮那朱成翊?
眼见围捕机会就要从指尖溜走,想起一众锦衣卫的一个个不眠之夜,冯钰实在忍不住坐视一干人马的辛劳换得如此不堪的功亏一篑。
他一个手势招得一队军士携弓箭亦赶往草甸西南角。眼尖的齐韵早发现冯钰的异动,“禛郎!奴家今日便要最后一次对不住你……”她手上一个用力,鲜血蜿蜒自颈间流向如玉的胸脯,再没入盈盈的诃子内……
“住手!”只听梁禛一个暴喝,转过身,手中绣春刀鞘携风带势打着圈砸向冯钰。冯钰躲闪不及,被砸中额角,一个趔趄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