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菀腼腆一笑,意在致谢,再举目望去,忽见一脉山峰绵延入目,上头松柏离离,密树遮天,因时令缘故,又间或有一带红光黄痕点缀,归菀一颗心登时冷了下去:
那是八公山!
“你们要在八公山扎营准备攻城!”归菀陡得抓紧了扶手,晏九云见她发急脸更红了,不由好笑道:“你才知道呀!不过你担心什么,横竖爹娘都没了,主人不顾你们两个姑娘家安危,送什么破书啊,你也不要再惦记什么李姓公子啦!”
归菀一时愣住,她同媛华早商议了两条路:一忍辱偷生,倘晏清源放她们一条生路,便拼死也得将东西送去温州,如寿春不幸沦陷,家人殉国,她们自会在温州自裁;二则凶险,倘爹爹同他难分胜负,她便要铤而走险刺杀晏清源,统帅身亡,群龙无首,军心必乱,可要如何能一击而中他一个身经百战的大将军,两人绞尽脑汁,也只想到了一个法子……
归菀忽紧紧闭了双目,将那些耻辱画面努力从眼前摒弃,是的,等她杀了晏清源,他死了,不存在了,她便还是那个干干净净的陆归菀,还是那个在寿春城后院中温书习字刺绣的陆归菀。
她渐次松开扶手,安安静静放下帘子,抱着膝头一尊塑像般动也不动,坐了半日,逼自己冷静下来,低首咬唇将那不堪事重招脑中,一点一点剖析,是了,他不知疲倦,犹如猛虎,可临到最后一刹,归菀分明察觉到自己要死的时刻,他便会骤然一松,似将全身的力都灌进了她的身子里,过后方是惫懒的……
那会是他最不提防的瞬间么?
第8章 水龙吟(8)
归菀摸不准,轻轻靠在车壁上,傻了一样,想起夜间事浑不知此身是死是活,泪水忽毫无预兆地又涌上来,她难受得厉害,脏有的脏的活法,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人一定要弄脏别人?三木加身,也比不上这样的疼罢?她慢慢将整个身子伏在木箱上,宛若拥抱着母亲,拥抱着这个世界上最最亲爱的人……
唯有这样,她才能咬牙记住媛华姊姊的话:脏了也要忍着活。
“姑娘下来吧。”有人敲了敲外头车壁,归菀一惊,一颗心急急跳起,她离爹爹近了,八公山绵延六十余里,尽头去寿春城不过五里路上下……她不能往内城逃,爹爹知道她落入晏清源手中,会分心,不,兴许会叫她自尽……归菀脑中一团乱麻,想的手脚俱作冰凉,正欲打帘,一线亮光倏地打进来,晏清源半张面便乍然出现在她视线里:
“怎么,要人亲自请么?”
他全然无战前压力的模样,依旧要笑不笑的,归菀生厌,面上却红着,不像恼怒,只似羞怯,晏清源看了她片刻,方伸手卡在腰间,不管她抗拒,一把给掐抱下来。
“饿了罢?这离淝水不远,我让人给你烤了鱼,缺油少盐的,将就些?”晏清源一副好心肠口吻,却摸到她湿热的袖口,归菀别过脸时,有一阵风过,吹得她青丝飘起,自晏清源面上轻轻扫过,微生痒意,他嗅到那股幽香,嘴角不由又笑了笑。
眼见到戌正时分,天又黑得早,归菀抬头再看,借着朦胧月色,远处,一座青灰色的城廓,就从山坡侧方稍稍探出头来,女墙隐约可见,她站在小陵上,被强劲的晚风吹得几乎立不住。
爹爹同顾尚书顾夫人,就在那座城里呀!
窗子底下所种芭蕉,已叶大成阴,正是枕上听一夕秋雨的好时候,只是霜风已起,爹爹可记挂着自己?爹爹是否知道自己落入了燕军手中?
归菀两眼迅速聚了泪,迎风洒了,身子颤如枯枝最后一枚残叶,再来一阵风,便将她携裹去了。
晏清源在她背后玩味看了半晌,这才过来听那罗延回禀扎营的琐碎军务,事了问道:
“卢静人呢?”
“在帐中老实趴着,只是还不肯吃饭,看来是撑不来几天了。”那罗延说的心虚,自觉办砸了差,忙补描抢救,“能想的法子都想了,世子爷也知道,这种死要面子的读书人,一心找死,谁也没办法。”
晏清源不屑一笑:“是么?一个卢静就难倒了你们?把他给我带到这来。”说着转身朝归菀走去,恰迎她回眸,目光碰上,两人皆是一滞,晏清源却听她难得跟自己主动说话:
“我想见我姊姊。”
晏清源闲闲笑道:“想见姊姊啊,她好的很,你先陪我用饭,我就让你见她,好不好?”归菀桃花上颊,在不远处篝火映照下,又一波波晕开,晏清源尽收眼底,犹觉不过瘾,上前要拉她手,归菀火灼一般逃开,疾步先往帐子里去了。
帐内已铺陈坐褥,设了三足凭几,晏清源进去撩开两片铠甲一坐,错了个响指,便有人呈了几样寻常饭菜上来,待人退尽,方执她手强拽过来,将她按坐在自己腿上,一手紧紧箍了纤腰: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伺候地满意了,我自会送你和姊姊去温州,大丈夫决不食言。”
归菀不意他又翻出这话,眉间蹙起,细声反问:“真的么?”
满怀的温香旖旎,晏清源一时略有失神,把玩着她一缕散过来的青丝,低低笑着:“当然是真的,我怎舍得骗你?”
他满眼的柔情蜜意,似花开漫山遍野,全都采来为博美人一笑似的,归菀避开这目光,晏清源已拍上她脸颊:
“伺候我用饭。”
归菀闻言扭了两下身子,想下去给他拿箸端碗,晏清源由着她做了,冷眼注视,复又扫了一眼膝头,丢给她一个眼色,归菀难能会意,晏清源笑道:
“坐上来。”
归菀手底微微一颤,却仍乖顺地坐了上去,下一步却又僵了,不知如何是好,晏清源已听见外面脚步声近了,竟不勉强她,晾她片刻,直到亲卫将卢静给提进来,见他形销骨立,嘴唇干得裂了几处血口子,面上却犹存傲气,依然挺直身子努力站定了。
“你既不愿伺候我,去,伺候我这贵客罢,伺候好了,有重赏。”晏清源猛得拍上她肩头,推了一把,腿上又动了动,示意她下去。归菀闻声如蒙大赦,转过头来,同卢静冷不丁碰上,两人俱是一惊,归菀脸都白了,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卢静亦是呆住,却很快镇定下来,深深看了归菀一眼。
晏清源在身后悠悠笑道:“秀秀,给卢主薄斟酒,摆箸,卢主薄,总该给美人一个面子罢?请坐。”说着见卢静面上迟疑一瞬,终缓缓走过来入座,归菀强忍泪目,在他跟前跪了,险些洒了酒,又将木箸摆在他眼前,卢静看她这番动作,不过片刻功夫,却觉过了十数冬夏般漫长。
他这几日被折磨得很,死不了,睡不得,本欲借此机会,再痛快骂一次晏清源,便当面咬舌自尽了,不想竟见着了归菀!
“我记得南梁有豪族子弟,以家妓待客,劝酒不成,便要拉出去砍了,卢主薄,可有这么个典故?”晏清源扬眉笑问,卢静面色倏地变了,一时唇角蠕动,半日竟未吐出一个字,晏清源便舒舒服服往凭几一靠,眼角扫了归菀,“秀秀,今日你性命就捏在我这贵客手里,还不快求求他?”
归菀无声凝望卢静,咬唇低语:“请主薄饮……”卢静忽转向晏清源,冷笑不止:“晏清源,你猪狗不如,某断不会遂你的意!你虽是半个汉人,却从不知衣冠礼教,便是我江东子弟杀妓待客,也好过你这种与母乱/伦的野蛮竖子!”说罢仰面饮尽斛中清酒,又提筷兀自吃了起来。
果然还要占口舌便宜,晏清源心底嗤笑,丝毫没有同他计较的意思,却吩咐归菀道:
“你先下去罢。”
说着喊进那罗延,一个眼神丢开,那罗延便心领神会,扭头掀了帐子去了。
归菀停在帐口,掌心已渗的全是汗,暗暗拭了眼角,磨蹭不走欲要等一等,看能不能听来里头只言片语的,见那罗延兴冲冲兜头出来,惊得忙垂首低眉,倒像是自己做了暗事,那罗延眼神一闪,笑了两声:
“秀秀姑娘,走吧,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她恋恋不舍朝大帐回看,卢伯伯的影子被风刮得贴在帐上,一摇一摆,像极了皮影,飘飘渺渺,虚虚实实,竟一点也不真切了。
帐内卢静待归菀一出,立马停了动作,晏清源哂笑一声,双脚一抬,胡靴踩在案上,他便有一搭没一搭叩着鞭柄皱眉看着卢静:
“果然还是故人面子大,怎么,愿不愿意降我?”
卢静闻言,登时动心骇目,却很快掩了,揪住他后半句反唇相讥:“某不过是个没脑子的蠢货,怎敢惹大将军的眼?”
晏清源一双不见波澜的眼睛,微笑看着卢静:“第一,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陆士衡的女儿,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