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说的正是晏慎外调一事,他一走,御史台里,崔俨疑无可疑必坐中尉一职,整个御史台自然也要跟着换一换天地。崔俨冲他头上敲了两下,冷飕飕的眼神一闪,“人皮有吗?你小子精乖!”说着把话头一刹,同李季舒相视而笑,去值房见晏清源去了。
晏清源日常处理政务的这间,布置极简,除了正中央挂着卢景玉送他的一副笔墨作品,连装裱也无,素到不能再素,再无其他多余装饰。照这间看,清心寡欲到了个极致。
两人进来时,晏清源正捧着一卷书,看的入神。旁边侍候的婢子,垂头静默,跟假人一样悄无声息,了无动静,不过见他二人现身,自觉就退了出去。
“坐。”晏清源眼都没抬,手底又翻过一页。
“世子,御史台昨日刚上了两本参劾您的折子。”李季舒入座后,拿眼睛将晏清源一溜,先开了话匣子,一副俨乎其然的模样。
晏清源轻轻一笑:“都说了什么?”
“参劾世子武定元年秋寿春一战中,有心延误战机,消耗粮草,指公财为囊橐,视赤子犹草菅,凶暴至极,有损陛下仁德。”
这是临走了,还要戳他一把,晏清源不跟他置这个气,一笑而已:“小犬哰哰。”
思想了片刻,知道晏慎后日一过上元节就要启程赴北豫州,随即命人招来那罗延,眼皮往案头一撩:
“把这样东西,送到晏慎家里去,告诉他,尊夫人在我这里落下了一样东西,既然要走了,物归原主罢。”
这两人一时还没转过弯来,默默对视一眼,等见那罗延已经爽利一应,把一朵珠花小心拈到了袖管里,崔俨已经明白过来,咳笑一声:
“世子这棋走的,脱俗啊!”
李季舒当日虽不在场,看此情形,也悟出□□分,笑对崔俨说:“他就吃这一套,”说着敛了敛笑意,还是有几分担忧在面,“世子此事,还是要有未雨绸缪的意思。”
晏清源随意翻了页书,笑道:“他的乡党,都还留在河北,”手底跃进眼帘一行字,目光聚了聚,再抬起时,犀利如刀,“他一旦动身去北豫州,就得有人看住了那群乡党家眷,派谁去合适呢?你们可有推荐的人选?”
“听大相国元会的意思,等开春,欲调徐隆之为河北括户使节,只不过,他不太愿意离开中枢。”崔俨很快就应答上了,李季舒跟着附道:
“他不愿离开中枢,确有层原因,是想开春为他逝去的母亲建佛塔。”
两人看晏清源神色,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徐隆之是“四贵”之一,开春调出一个是一个,倒不至于让人说世子这是鸟尽弓藏,一网打尽。
里里外外,两人都是在替晏清源考虑,晏清源却抓了此点不放:
“我记得当初他封平原郡公时,朝廷给的是一千户,这几载,我怎么感觉,徐隆之一年四季都在建寺建塔?他这个人,又喜豪奢,为人好邀名,别说一千户,就是一万户,也禁不起这么折腾,”他眼睛看向崔俨,“百里子如和石腾两人查的差不多了,你去给我查查他。”
“那世子,还让不让他去河北检户了?”
“这个本事,他还是有的,顺便给我看紧了晏慎的人,回头我会上表。”晏清源想起几年前,徐隆之巧治漳河水、给百姓分田等几样事来,笑了一笑,“我这个义伯,到底是建过功的人,脑子里常有奇招,他要是肯收敛,我倒也不愿太难为他。”
晏清源又清了清嗓子:“泉州渠的事,我让工曹的人去请教他了,去河北之前,邺城确还有几件事需他着手办一办。”他目光调向崔俨,“开春新官三把火,你给我往旺处烧,再者,我这几日想了想,律法也得重修,先琢磨出几个人来,律法枯繁,这事得能坐得住,心思还得细。”
“世子说的这个事,我本也正想提,人选是有几个,不过大局还得世子来主持。”崔俨拱一拱手,晏清源笑道:
“这事你主持就行了,届时,我自会去督查。”
眼见话说到该用饭的时辰,李季舒突然插话:“大将军后厨,有个南梁的俘虏?”
这一事,许多人皆有耳闻,崔俨见状,只得也跟着插进来:“世子,我同李侍郎私下说过这事,未敢同世子相提,此人实在毫无用处的话,还是杀了为妙,世子将这么一个降将放东柏堂,隐患不小。”
说完看了看李季舒,交汇了下目光。
晏清源眼睛一眯,捞起一串佛珠,把玩起来:“多谢你二人提醒,这个人,一时半刻的,我还不能杀,日后你们自会明白。”
言罢也不多做解释,笑吟吟起了身,往门口踱步一站:“回家过节去罢,我就不留你们了。”
两人心里皆打起鼓来,为他刚才那番话,却难能再细问,同晏清源施礼作别,又结伴而去了,刚出了东柏堂,见那罗延正翻身下马,急冲冲地就往正门奔来。
“那罗延,你这是腾云驾雾啊,这么快就回来了?”李季舒戏笑他一句,下阶迎上面时,才眼神闪闪地问,“怎么说?”
“能怎么说,”那罗延忽在脸上比划了下,“都拉成了一张驴脸,幸亏我跑得快,看他那阵势,我估计得挨揍!”
说的崔李两人哈哈大笑,李季舒又说:“你小子,那日打石腾的劲儿呢?早知道带着环首刀去啊!”
那罗延跟他俩人嘻嘻哈哈一阵,旋风似的,寻到晏清源这里来,将事情一五一十学来听了,晏清源只是笑一笑,带着几分雅谑,将书丢开:
“你去家里告诉公主,我今夜回去。”
那罗延一听便知是上元节之故,欢快应了:“明日过节,世子爷带公主出门也去看人打簇竹,玩相偷吗?”
说的一脸跃跃欲试,眼睛里一闪一闪的。晏清源面上却不置可否,忽然起身,那罗延一看就知这是要往“梅坞”去,不便跟着,却也没有愤愤不平,一想到上元节那个热闹劲,忙不迭为过节活络去了。
第46章 青玉案(2)
晏清源这两日没得清闲,让归菀补画补字,不知进展如何了,进得屋来,示意正静悄悄布置过节的秋芙花芽两人噤声,往里走,两只眼睛便开始端详起归菀,她一手持毫,神态专注,果真是在作画,颜料摆了一长案。
临近了,却是东柏堂的模子已经半拉拉出来了,晏清源笑道:“你还真打算画东柏堂?”
归菀一回头,看是他,微微抿了抿发,垂下眼帘,轻声告诉他:“大将军的梅花我给描了几笔,既然大将军来了,我就不越俎代庖了。”说着先搁笔,一打帘子,冲秋芙道:
“秋姊姊,劳烦你们帮我挪下笔料。”
晏清源直接往案前一站,打量起刚起的框架,等秋芙两个进来,还没凑进,就让晏清源挥手斥退了,两人窘迫,看看归菀,归菀无法,只好上前说:
“案子上摆不开两人的画,我去外头。”
“不用,”晏清源一笑,“梅花你描几笔也就够了,来,我帮你画园子。”
归菀听了他这话,心里不知为何,一阵松动,把细牙一咬,小紫毫塞给他:“我正乏了,大将军既然有雅兴……”她到底还是羞怯,不惯装出撒娇卖痴的模样,说着说着自己先上了脸,红彤彤的一片,满心想着“作茧自缚”这四字,最该送给晏清源,此刻,半路就泄了劲,竟不声不响往一边坐榻上去了。
晏清源笑瞥她一眼,一面思忖着从哪处开始,一面道:“你好端端总脸红什么?我又没做够得着叫你欲生欲死的事,”说着往透亮的窗子底下一瞧,“天还早,或者,这会是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