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您来做这宝刀的,并且不让您外泄的,他给多少,我会给的更多。”半个字废话也没有,说着拿出重金,轻轻推到老人眼前,笑的忽就变了色,“老人家,今日你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钱我就放这了。”
老人听了这话,低下头去,好一会无言,慢慢抬起头来,一把苍苍的声音:
“这个样式老了,是孝文皇帝在洛阳时,时人喜爱的宝刀,去岁入冬前,有人确是来找到我,付了定金,要锻造几具七星宝刀。”
那罗延眼睛滴溜溜飞转,见机瞅了晏清源一眼,捕捉到那份锐利,咂了咂嘴:“洛阳啊?那确实是老早的事情了,有意思,”说着话锋猛然一转,“老人家在禁宫多年,听来者口音相熟吗?”
话问的十分狡猾,这老人含含糊糊不置可否,只嘟囔一句:“都是北地的口音,哪分什么相熟不相熟。”
晏清源一个眼神丢过来,那罗延便不再问话,利落起身,给酒菜付了账,和晏清源一前一后出了酒馆。
牵过马,晏清源踩蹬一跃,一扯缰绳,不往东柏堂去,却安排那罗延找度支司下属的人将那两张契据要来,送崔俨家中去,说罢低喝一声,驾马而去,那罗延扭头一瞧,正是中尉府邸的方向。
今天虽有风,日头却晴好,崔俨正指挥着家仆们搬书,摆了一院子,哗啦作响,晏清源未让人通报,径自走进来,看崔俨忙的东一头西一头,家仆有不利索的地方,崔俨便疲于往来,忍不住顿足骂两句“蠢货”,亲自给铺开摆平了,珍之重之的,还要拿衣袖拂一拂。
晏清源俯身随手一拈,入目的,是一本《左氏春秋》,署名处,则为一行中规中矩的楷书:晏清河抄本。
手底翻了两页,晏清源复又放下,一手持柄,马鞭掂在另一掌心间,笑吟吟地踱到了崔俨身后,朝家仆们打了个手势,周围一下安静下来。
崔俨正觉纳闷,一起身,看家仆们个个噤声不语,耷拉着个脑袋,毕恭毕敬的,再一转脸,面上顿时变作惊诧:
“大将军?怎么这个时候屈尊下顾到属下的府中来了?”
晏清源有一搭没一搭把玩着马鞭,笑着看了看四下:“我吓到中尉了?难不成中尉背着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崔俨到底跟他几载,这个时候,语气看似寻常,那笑眼也寻常,可期间微妙的一点点不同,崔俨都领会得一清二楚,一时不知他意指何处,也就笑着打了个哈哈:
“我如今一出门,感觉四面八方都是杀气,只怕御史台叫人给拆了去,明面上都且要过不去了,大将军不妨再教一教崔俨暗地里的本事?”
他这一引,引到御史台开始弹劾权贵的事情上去了,半真半假地埋怨了起来,晏清源听得哈哈一笑,看他丢了书,便抬脚跟着到听事里去。
“我今日来,正是要跟你说一样见闻。”晏清源如在自己家中,一点也不见外,大喇喇展袖一坐,神情虽自若带笑,可总又叫人觉得却稳如泰山,整个人,坐在那里,自成气度,每见他如此,崔俨便觉那股隐约的逼人气势,无形透了满室。
听了半日,寿康里的事,来龙去脉一弄清楚,崔俨虽没见到那契据,心里也猜出了几分,索性直截了当问道:
“除了官印,还有谁的印在上头?”
“大相国的老知交,咱们的百里司空,又新迁了太尉,只怕除却这一事,来送贺礼的也不在少数。”晏清源哼哼笑出一声,百里子如公然受纳之事,他不是不知道,因大相国早年纵容之故,朝中四贵横行,也不是一时两时之弊。
只是,这一回,明目张胆毫无顾忌地直接跟度支部抢钱,搅的寿康里一片乱象,还是让晏清源大长了见识,仔细一想,怕不止一个寿康里,对崔俨说道:
“其他几大里坊,你都着手去查一查,我看他也不怕撑死了自己。”
弹劾百里子如的折子,已经上呈一段时日了,照晏清源行事风格,早该将他禁于尚书省,可开春后,按大相国意思,百里子如任北道行台,视察幽州地吏治政情去了,弄得邺城里雷声倒大,落下来的雨点子,离百里子如倒有一万八千里。
崔俨一直不懂为何此时将百里子如放出去,心道大相国既将世子推到前台,元会一聚,父子两人不会不私下说通开春整顿吏治事宜,怎能在这个关口,先将最四贵之首给放了出去呢?
难不成,大相国到底心存旧情,拉不下这个脸?
他那一副心事的模样,晏清源看在眼底,手在几上叩着,嗒嗒作响,一笑说道:
“上至郡守,下至里长,他这次巡检,都有黜陟之权,司空这几载,在功德簿上都要躺成老僵尸了,这会儿,不知道在幽州怎样作威作福,这样,我遣个人过去,到时御史台闻风奏事。”
经晏清源一点拨,崔俨似悟出些什么,看他眼前茶水不动,忙给换了新茶,晏清源倒不甚在意,随便呷了几口,脑子里一闪,微微一笑问道:
“我昨天丢的那块帕子,后来又觉可惜,再去寻,却不见了,中尉可曾留意一眼?”
没头没脑的,问的崔俨一怔,将昨日围场的事在脑海里一一过了遍,不知晏清源这又是想说什么,捋了捋胡须:
“当时侍卫们卷的漫天尘土断草,风也不小,会不会是被吹到哪里去了,”说着一顿,茶盏端在手里半日不动,“一块帕子而已,大将军从不在这细枝末节留心的。”
晏清源沉吟片刻,不解释此事,那抹笑容变化作了一丝调侃:“我当你个闲人,不打猎不骑马的,看得见呢。”
说的崔俨朗声一笑:“属下几时留心过这些?大将军又不是看重我这双眼,”他双手一张,“我能握住笔杆子便是。”
两人皆会心一笑,晏清源随意说道:“中尉没看见就罢了,我回头问问二弟。”
崔俨面上的笑容这才敛了敛,握拳在口底轻咳出一声:
“昨日,大将军搭弓射箭,是要杀了陆归菀的罢?”
被崔俨识破,晏清源一点也不意外,嘴角微露笑意:“中尉害我失手射狍,还要再空口诬陷我要杀人?”
看他无谓神情,崔俨笑着摇首:“我穿马道过来时,本以为大将军要射猎物,到跟前听大将军那样说,也还是疑惑,怎会因我一句话就失了手?直到看见了陆士衡的女儿,我才知道,大将军原是要杀她的。”
杀陆士衡的女儿,崔俨也毫不意外,终究是敌将之女,隔着不共戴天之仇,只是为何晏清源临时变卦,才是他深感怪异的。
修长的手指摩挲起还未拿下的玉谍上,日光透进来,隆鼻薄唇衬在日影的背面,晏清源的长睫一闪,仿若是祁连山上的雪光划出了半张侧脸的轮廓,崔俨看他唇角噙笑,目中却是猜不透的意味深长:
“我的确是要杀她,还要多谢你那忽如其来的一句,让我又多想了一层,眼下,还不是杀她的时候。”
这话听了,崔俨更是惑然,并不能想的通:“大将军还有用处?”
第59章 千秋岁(6)
晏清源手指一动,扶案起身就朝外走,要言不烦:“引蛇出洞,我得留着她。”
眼见他抬脚疾步往外去了,崔俨忙跟着出来相送,心底推敲着一个陆归菀,引哪门子蛇,还没揣摩出个什么,听门口一阵凌乱马蹄声,是那罗延跟着到了。
“世子爷!”那罗延下马,将东西往他跟前一送,晏清源直接示意崔俨去接,冷笑两声,“这件事,让大理寺也参与进来。”
大理寺的人,被崔俨弹劾倒一批,降职的降职,罢免的罢免,一时弄得人人自危,新走马上任的寺卿,是晏清源一手提拔上来的,如今和御史台,一个鼻孔出气,整个邺都,布下天罗地网似的,密不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