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也不管归菀,坐起伏案,在单挑出的一沓折子上,勾的勾,画的画,一样样处理好,忽翻了几番,眉头一蹙,喊进来那罗延:
“百里子如的呢?”
“一直没见奏呈,太尉是不是把事情都报晋阳去了?”那罗延也察觉出不对头,横出一只手,把乱了的文书摆放整齐,看晏清源蹙眉不语,往靠枕上一躺,像在盘算着什么。
“应该是送晋阳了,不过这个月底,他也就该回来了。”晏清源不紧不慢说道。
那罗延瞄一眼归菀,话头一刹,噤声不语了。归菀独身在窗畔默默饮着蜂蜜调的梨汁,目光是投向外头树上打啼的小黄鹂,两只蹦来蹦去的,追逐打闹,仿佛根本没在意他俩在说些什么。
芭蕉伸进来一角,归菀伸手摸了摸它肥厚的叶子,听晏清源那道低沉淡然的声音响起,对那罗延道:
“过两日,是小晏的喜事,余者,都先放一放。”
奏呈往边一推,取过来个紫漆描金双鹤文具匣,一打开,里面躺着一对通体透白的削长玉章,上刻篆书:
佳偶天成,绵绵瓜瓞。
是晏清源为晏九云夫妇亲刻贺礼,早在二月就已经备下,此刻,拿出来,交由那罗延上门送礼去了。
日子看的是三月二十三,时逢暮春时节,整个邺已经是绿意深深,花海绯然。人逢喜事精神爽,可晏九云坐在正厅里,身上由着人比划,眼前来往穿梭的婆子丫鬟个个喜气盈腮,身影乱叠,怎么都觉得不大能舒爽的起来。
媛华因怀妊月余,已时有呕吐,屋里坐久了也是闷,便避开晏府一脉的张灯结彩,贴喜挂红,出了门,一直走到后苑柳树下的石墩上,才放缓了脚步,坐下歇息,怀妊体热,这一路,出了层薄汗,缠了一脖子,媛华掏出帕子,随意抹了两把,两只眼睛朝四下里一看,云彩轻移,在水面上投了道道波影,满世界的姹紫嫣红开遍,映在水上,一道红,一道蓝,纷纷杂杂,也成了片缤纷恍恍,瑰丽无比,心头却是那灰鸽子的翎羽。
“布谷,布谷……”一连串的鸟鸣倏然而起。
媛华一愣,忙举目四看,心里算着不对,芒种前后才能闻得杜鹃啼血,眸子一定,见隔了见尺远的树丛中探出个脑袋来,除了晏九云,还能有谁?
那双黑亮亮的眼珠子,正滴溜溜往这边一转,见媛华发现他了,也不管她是什么神情,只粲然一笑:
“你怎么一个人坐这儿呀?也不带个丫头照应着。”
说着灵巧一跃,抖了抖身上的灰,脚步轻快地朝媛华走来了。
还是一副少年心性,怎么也长不大似的,只是,他的身子,又跟春天里新抽的枝条一样,长高了许多,两条长腿,几步就走到了跟前。
媛华勉强给他一个笑脸,等他近身,伸手又给他掸了两下衣角的一道浮土,嗔道:“多大的人了,总还是这么爱爬高上低,我问你,为何学起了杜鹃在那乱叫一气?”
想那惟妙惟肖的几声,媛华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就想看看你,是不是在发呆,原来还能听得见!”晏九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身子却不动,眼皮底下是媛华丰润了些的腕子,正给他掸衣角呢!
忍不住促狭一笑,笑得是一马平川,冷不丁被媛华一抬手瞧见了,赶紧死抿住了嘴角。她看他这副样子,心底一叹,说不上来是怜悯还是厌烦,情不自禁冷了脸:
“明日就是你大喜的日子,你不在前头准备,过来腻歪我做什么!”
素手一甩,翻脸无情,晏九云愣愣的看着她,心里酸涩极了,虽说她这样阴晴不定的,也不是第一回领教,可每每这样,刚喝了甜酒一般,转眼就兜头一盆冷水,刺的一颗少年多情的心,结疤再流血。
“你是不是生气了?我早说过,无论我娶谁,我都拿你当是我……”口中如此说,自觉不大能服人,谁信呐!晏九云便机智地住口,畏畏葸葸地上前,小心把她发间沾的柳屑拂去,立马退避三舍,抄着手,等了一瞬,见事情还没好转,索性耷拉着个脑袋,不再说话了。
过了半日,晏九云实在忍不住,一抬首,见媛华两眼放空,目光拉得极远,像是投在对面的青山上,又像是什么也没看,真是奇怪,他便努力挤出丝笑容来,真心真意劝道:
“你别生气了,我听人说,生气对胎儿不好,你就是为了……”晏九云一想到那人腹中实实在在的就是两人骨血,一张白俊的脸,莫名红了,像个姑娘似的忸怩了起来,声音越来越低,“为了咱们的孩儿,你也别总生气了。”
媛华回过神,缓了缓神色,冲他微微一笑:“我并没有生气,只是,明天那么重要的事,你理应担负起来,总不能让老夫人担心罢?”说着轻轻吐出口气,幽幽看他一眼,“你呀,要当爹的人了,总这么冒冒失失的,将来我和孩儿能依靠得住么?”
三言两句,晏九云心头阴霾尽散,尤其那句“要当爹的人了”,他一时忘情,立马蹲在了媛华膝头,紧紧抓住了她两手,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倒让媛华脸一红,推搡他一把:
“你做什么呀?”
晏九云一双热切炽烈的眼睛,盯着她不动,声音里却是委屈的:“我不瞒你,阿媛,我心里,我心里一直都只想娶你做妻子的,从寿春那会儿,我就是这么想的,从没变过,可是我身不由己……”
他眼中的光亮一下黯淡下去,呼之欲出的,是无尽的失落,而一往情深的告白,却听的媛华浑不自在,她顿了一顿,才温柔一笑,伸手揉了揉晏九云脑袋:
“我知道,你娶御史中尉家的小姐,我不怪你。”心底却道,你娶谁,和我是半分关系也没有的,她虚虚笑着,像是安抚似的,在晏九云肩头轻轻拍了拍:
“你娶他,对你前程是好事,去罢,别让老夫人担忧。”
晏九云一听这话,脸一扬,下颌成了道倔强又流畅的线条,声音里满是痛苦:“我不在乎前程!我只在乎你!”
媛华看他使性子,脸又沉了一沉:“可是我在乎。”
晏九云涨红了脸,不解地看着她,媛华一字一句解释道:“你好了,这个家才能好,老夫人也好,我也好,才能更安心地过日子,这样浅显的道理,你当真不懂?等新妇过门,你不但不能给人家冷脸子,相反,还得尊她敬她,听懂我的话了么?”
一席话下来,晏九云反倒生出些惆怅,巴不得看她拈酸吃醋,却见她八风不动地一番教诲,心里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温柔又哀伤地看了媛华一眼,点了点头:
“我听你的。”
说着慢慢立起身,准备要走,媛华扯了扯他衣袖:“明日,大将军也会来罢?”晏九云应道:
“大将军前一阵害病,好几日都告假,身子刚有起色,便如常来朝,明日肯定是要来的。”说到这,忙替她着想说,“那罗延那日来送贺礼,我已经捎过话了,让陆姑娘也来,你要是不想露面,让陆姑娘陪你在屋里说话。”
媛华笑了一笑:“多谢你,难得你有心。”
晏九云眼里还是有几分依依不舍的意思,突然小孩子一样,滴溜着两只眼睛,似有若无在她身上转了两遭:
“我想问你一句,我如今娶妻,你,你心里会不会难受啊?”
那神情,又期待又畏惧,媛华生出丝不忍,轻轻颔首:“嗯,自然难受,不过难受也得受着,我无事的,你赶紧去罢。”
得了这句,晏九云如奉纶音,觉得十分满足,步履再次变得轻快起来,一脚踩上块太湖石,连下几个石阶,就要往前院去,媛华看着那个如飞的身影远去,也跟着起了身,手不觉置于腹间,摩挲两下,忽冲晏九云的背影挥了下手臂:
“小晏!”
晏九云闻言,回眸相探,他那张少年明亮英俊的脸庞在日影底下,照的发光,眼睛里盛满了纯真喜悦的笑意,只对着她一人。
媛华眼睛里却一阵发涩,嘴唇蠕动了番,什么也没说,略笑了笑,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