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里哗啦一阵,卢静席地而坐,归菀也跪坐下来,她轻透口气,继续说道:
“我替你求了他,卢伯伯……”
卢静目中一痛,立时变了脸:
“菀儿,生死我早置之度外,我自问上不愧于天,下不怍于地,中间尽了人事,纵饮恨赴死,却也对得起平生所学,也对得起父母老师教诲,我家中双亲俱已送走,要说有愧,便愧对了身在吴地的妻儿,可大丈夫,有所舍,有所得,我这辈子的路,走到头了,你无须为我再去低头求人!”
“卢伯伯,正因你妻儿俱在,你才更应珍惜性命,有朝一日,回去和他们团聚呀!”归菀看他神情果决,亦深知他脾性刚直,最是宁折不屈的人物,若不是为爹爹,早死在寿春城头了,断不会隐忍到此刻。
“你对得起爹爹,也对得起朝廷了,谁都不亏欠,”归菀一想当初四方不救,只留爹爹一众人困守孤城,心如刀割,一时竟都不知该去恨谁,却还在奋力宽慰卢静。
“卢伯伯,你听我一言罢,若是不肯替他做事,就在邺城潜心着书,那才是万世不朽的功业,后人得益,你莫要看他这一时的风头无俩,野心勃勃,即便得了霸业,也不会万古长青,就是秦皇汉武,昔日的煌煌功业也悉数作土,可圣人的话,却依旧激励教化着后来人,北朝没有读书人吗?也有的,若是卢伯伯你能为华夏教化做出一二功绩,岂不是比打下座城池更有价值?你又何必枉送性命呢?”
这一番话,娓娓道来,款款而谈,听得卢静一怔,不禁喃喃道:“菀儿,你长大啦,真好,可是你自己是怎么打算的?”
归菀胸口一顿,暗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纵然我明白再多道理,也不能掩盖晏清源杀害爹爹的事实,况且,我已经一个家人也无……却怕卢静忧心,勉为一笑:
“卢伯伯,我要是说,我也不想报仇了,便这样跟着他,你会不会怪我辱没了家风,对不起爹爹?”
卢静并无苛责,只是摇首叹息:“这是男人的事情,本就不该叫你一个姑娘家承受,你爹爹当初射你一箭,不是为名誉,只是怕你落到贼人手中受苦,他是你爹爹呀,菀儿!”
归菀闻言垂首,悲恸入骨,指甲掐进肉中,生生折断了半截也毫无察觉。
视线模糊了,又变清晰,归菀拿手背一抹,抬起脸来:“卢伯伯,你答应我,好生活着罢,日后一旦有了机会,你也再能回吴地去!”
她话中充满鼓舞,卢静却再也听不进去了,听进去也无益,自己的结局从来都不是模棱两可,不得已,勉强应了:
“好,我就听菀儿一回,不过,卢伯伯得学陶潜,要种豆南山,漱石枕流,忘情避世,菀儿你也不要再来找我。”
闻言,归菀噙泪笑了,频频颔首:“好,我这就去告诉他,就说卢伯伯愿意做个北郭先生,再不问世情。”
说罢起身,心中激荡难耐,觉得眼前光明一片,道不出的喜悦轻松,冲卢静腼腆一笑:“卢伯伯,我去啦,你先保重!”
“菀儿!”卢静忽一伸手臂,他被囚了这数日,又兼上了年纪,胡子拉渣的,颓唐十分,这样颤颤露出个枯干的手,归菀看的心酸,转身只想扑进他怀中痛痛快快哭一场,却不过哽咽一点头,握住他手:
“卢伯伯,我没事,你不要挂心我,他待我,其实也没那么坏。”
卢静听得心肠俱碎,知道归菀无任何名分非妻非妾,不过是晏清源兴起解闷的玩意儿,一想到这,心头悲怆难耐,又不愿她再像自己,走这条没有回头的路,终于泄出丝哭腔,近六旬的人,很快呜呜哭得伤心不已:
“我对不起陆将军,没能把你救出去,悠悠苍天,何薄陆氏呀!”
他这一恸哭,归菀哪里还禁得住,狠下心,将手抽出,泪眼朦胧泣道:“卢伯伯,我去了,晚了我怕他改主意!你答应我的一定要守信!”
归菀扭头奔去,未几,消失在了看不见尽头的一片黑暗里,卢静还在眯眼张望,眼前忽蹿出个人影,把牢锁一开,不由分说朝卢静口中揉了团脏抹布,又把他两只手一绑,踢向了稻草堆里:
“世子爷说了,防着你别又咬舌头自尽,便宜你了!”
这狱官冷笑一哂,转脸又“咔抆”一声锁上了。
等归菀回了东柏堂,直奔晏清源的书房,遥遥一目,见那点灯光还在,心中松口气,提裙跑了进来。
里头却并无晏清源,归菀一愣,抓住正在收拾案几的婢子问:“世子人呢?”
“世子在听事会客。”
归菀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听事跑,一口气奔来,临到跟前,屏气凝神,果然听得隐约一片人语,不觉收紧步子,廊下立着的不消看,一打眼就知是那罗延。
隔了数丈远,归菀也能感受出他那道目光里的嫌恶,便背过身去,束手而立,静静依在阑柱上,等着晏清源了。
就在归菀到的前一刻,新一份军报又飞进东柏堂,晏清源看过,传阅给这几人:
“魏平守不住寿春了,我准备让他先诈降了柏宫。”
几人把军报一一看毕,有脸上一副认同的,有一脸纠结不定的,晏清源则负手踱起步子,在个烛光下,来回缓行:
“他还想学陆士衡,柏宫一反,整个淮南对他呈包围之势,学陆士衡,除了伤亡将士,毫无意义,淮南丢了,我势必要再拿回来,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世子,颍川……”李元之欲再度提慕容绍,晏清源知道他要说什么,手一扬:
“我明白,不过眼下,没有再瞒着的必要了,乱党既除,我得回晋阳发丧,好让大相国入土为安,我走前,唔,明日就将这批乱党送到东市行刑。”
“世子是要直接砍头?”
晏清源眸光微动,冷酷一笑:“造反不是么?我不会让他们死得这般轻巧,这一回,让百官皆去观刑,我要亲自到场,斧钺汤镬!”
第114章 西江月(12)
听事里的人影鱼贯而出,归菀闻得脚步声,赶紧回眸,躲在阑柱后探了几眼,仿佛有两个眼熟的,却也没心思去辨认,这边,那罗延白她一眼,留神端详了,是个翘首相盼的意思,心底更是一声冷笑,见晏清源过来,倒也自觉,给归菀留出了路。
本满脸的冷肃,一见归菀扑到眼前,那娇俏俏的身影一现身,春燕似的,晏清源便露了笑意,在她面上这么一溜,边走边问:
“成了?”
夜风温暖,归菀浑身却在发颤,也不知是怕是喜,声线明显走样:“卢伯伯他,想要避世着书,世子看这样成吗?他不会再想着杀你了!他答应了我!”
“哦?是么?他可不是志在长林丰草的人,”晏清源漫不经心应付一句,面上毫无波澜,“你说说看,你是怎么劝下来这把硬骨头的?”
听他是这么个评价,褒贬难辨,归菀有些羞赧,小碎步紧跟着他,裙裾摩挲得直响,一脸的殷殷期许:
“我劝他,不如一展所学,把华夏教化传播四方,也是功德一件,那样对世子也是有百益而无一害,世子不是最喜文学典籍的吗?卢伯伯的意思是那倒也无不可,愿做个北郭先生!”
晏清源“嗯”一声,步子一停,上上下下打量起归菀,腰如柳,面似莲,娇羞羞的一个小姑娘家,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小看她了,他若有所思笑笑,赞赏道:
“你劝人,很有一套呀菀儿,这个说客当的不错,”说着爱怜在她掌心一捏,“他要是早能想通,何苦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