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弦摇头,“无事。”他稍作一顿,看我的眼神深了几许,“你没有对我有成见就好。若是有,定要说出来。”
我亦摇头。他说的成见,是哪门子的成见。我对他说的心爱之人成见很大,能不能说出来?
静默半晌,我俩之间的沉闷已经成功劝退了苏瑜,他站在一旁百无聊赖的模样似是待不下去,最终拱了拱手,示意自己先离开。
我也不知道我和景弦如今究竟是怎么在处着的,竟能相对无言地站这么久。
我要是苏瑜,就会笑着对景弦说些“这位姑娘笑起来真好看”云云之类的客套话,打破这该死的僵局。想来他年纪还太小,不会做人。
待苏瑜走后,景弦仍扶着梅枝不愿意起个话头。恍若沉浸在岁月的长流中,一边挣扎、一边下落。我已经救不起他了。也不敢救他。
因为曾经我伸出去的一双手,他从来都没有拉住过。我自己却栽下了河。这么多年了,谁来救过我啊。
他站着不说话,我也不好意思同他说,我其实想回去困个午觉之类的。
“花官。”他忽然唤我。
我回神看他,颔首道,“在的,景弦。”
倘若他不能说出个让我觉得我站这么久很值得的话来,我一定扭头就回房睡觉。
“这么多年,我变了许多,是不是?”我猜测他还记挂着方才被我听去的内容。果然,他稍顿后,又紧跟着问我,“会怕我吗?”
“还好。”我点着头对他玩笑道,“……与我当年对你如狼似虎的模样比起来,好太多了。”
世事它真不是个好东西,又在骗人。说什么过往那些能再笑着讲出来的,都已经被释怀了。这么多年我心性果真坚韧了许多,释怀不了的我还是可以笑着说出来。
我见他喉头微动,好半晌才无声一笑,道,“你也晓得你那样叫如狼似虎。”
没再多说什么。我与他如今的对话就像是在过年的时候问候对方的亲戚一般。寡淡得我自己都替自己尴尬。
不,说起过年问候亲戚,我倒是还有些能说的地方。
第30章 跟他过年见家长
我十四岁的最后一天,下着大雪。临近过年,我想和其他小孩子一样得到压岁钱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这使得我看别人手里的银子时的感觉,和我看着景弦弹琴时的感觉是一模一样的。
“如狼似虎,饥渴难耐。”小春燕这样评价我。他说得完全正确,我一点也不想反驳。
所以我决定趁机去找景弦抚慰一下我因拿不到压岁钱而空虚寂寞的心。
他于丑时弹琴,辰时才结束,怎么着地也得给他留一些休息调整的时间以备应付我。
于是,我在花神庙里生捱到将近午时才去找他。心里帮他感慨着如我这般贴心地道的追随者当真不多了。
解语楼因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而显得有些萧索,但其实我私心里觉得萧索的具体原因是那些往日里光顾的嫖客们都回家过年去了。这样说的话更真实一点。
姑娘们的生意惨淡到看见我这样黑不溜秋的乞丐摸进来都十分愿意寒暄几句。诸如:“大过年的又来找景弦啊”、“我看你们这个样子下去是要成啊”、“到时候请我们吃喜酒啊”、“恭喜恭喜啊”云云。
不愧是能陪客人的小甜心,都是灵性的人,说的话太好听了。
我往常是不会和她们多说的,生怕多说一句她们又招打手来轰我,但今日实在没有忍住,拱着手回了一句,“同喜同喜……”
今日与我说了好话的我都给她们记在心上了,回去我就添刻在花神庙墙角那处宾客名单里,明明白白地。
尽管小春燕一直说看不懂那块乌七八糟的东西究竟是写的什么鬼画符。
此刻我奔楼而上,迫不及待地想和我的小景弦道一声“新年好”。只可惜临门一脚那步起得太低,门槛挽留我,使我摔了个狗啃泥,“新……嘤。”我捂着鼻头险些哭出声。
“新年好。”景弦平静地接过我的话,然后蹲在我的脑袋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默了片刻道,“礼大了。”
我赶忙从地上爬起来,捂着鼻子望他,苦巴巴地道,“新年好。”
我抬眼才发现他肩上背着一个青色的小包袱。难得地,他竟没有练琴看书。
“你要出门?”我微睁大双眼,指着他的包袱。
他点头,站起身来,又俯身拉我。我捂着红彤彤的鼻头没有说话,他补了一句,“我去祭拜我的父母。”
这种事情,定要赶在午时之前才好的。我皱起眉催他,“那你还在等什么?怎么的也不早些出门?”
他凝视着我好半晌没有说话。继而露出困扰的神情,“我还缺个会生火的人。”
“我我我!”顾不得鼻头红肿的滑稽模样,更顾不得去想他这么大一个人竟然连火都不会生,我渴盼地望着他,希望他能大发慈悲,“我最会生火了!”
“好。走罢。”他竟也无片刻犹豫,回应得极其爽快。
料想他的小包袱里已将东西准备得整整齐齐,我搓了搓微微刺痛的鼻头,欣然跟在他身后。
他的父母合葬在一座无名后山上,那里遍地是坟。无论生死之物,但凡是在这片领域内,都被笼得煞气沉沉。
好在近日素雪连绵,煞气被没有尽头的银白截断。
原来他的父母就长眠在这般荒芜寂寥之地,年复一年,只有一块冰冷的墓碑和一树漾枝的红梅看守家门。你看他们睡着冰冷的棺材,紧紧依偎在一起,却谁也不理谁。
唯有那树红梅散发着幽幽暗香,与他们无声交流。
我想起重阳登高,酸秀才文绉绉地同我感慨人世无常时说过的话。
“你瞧这大好河山,鲜活又明快。可谁能想到,如今尽收眼底的一切,最终都不过是一抔黄土,尽入那渔樵闲话。世事无常,唯有珍惜眼前人,眼前人……”
他的眼前人是谁我不知道,反正我的眼前人是正蹲身抆拭烛台的景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