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见故人,闲聊几句。夫君,这是我常和你提起的,我的妹妹花官。”敏敏笑着回头,将咕咕送到男子手中,“这一个是……”
她说的是景弦。一时不知该如何介绍。
男子笑问,“莫非是妹夫?”
“不是的。”我摇头,十分淡定,“是很多年的老朋友。”
在我的话音落下不久,身侧的人亦拱手道,“景弦。”
男子讶然一瞬,很快敛起神色。想必他从敏敏姐姐的口中听过这个名字。稍作一顿,他轻笑道,“敏敏,想必你还有好些话要同他们说,我先带咕咕回客栈。”
敏敏点头,叮嘱道,“晚上我兴许不回来吃夜饭,咕咕要吃鸡蛋的话,你记得像我那样,把煮好的蛋黄和蛋清挑在碗里剁稀了,掺点热水再喂给她,别让她梗着了。晚上莫给她读话本太晚,明日还要早起。”
我想,许是敏敏伴随这两个词太久,鸡蛋和话本子,她往后余生一样都脱不掉干系。是咕咕要吃鸡蛋、听话本,还是她愿意给咕咕喂、讲给咕咕听?我不太清楚。
我望着男子离开的背影,心底默定他是个善解人意的男人。我的要求也不高,以后就按照善解人意的找就好了。倘若我能忘掉景弦这个不善解人意的男人的话。
“花官,今晚有空吗?我们找个地方聚一聚罢。”敏敏温柔地笑,眉头竟微蹙起来,“我做排骨汤,请你们喝。有肉有酒才好,让小春燕带上他们家的好酒。最好……再请个人来给我们讲故事。你说呢?”
她眸光坦然。如她信中那般“往事随风”的模样。她或许只是执着于填补四年前的遗憾。或许罢。
我很明白她的意思。就看景弦明不明白了,他若是稍微善解人意一些,就通融通融,将小春燕借我。一个晚上又做不成什么通敌造反的事情。
“嗯。”他答应了我。我亦点头。
敏敏姐蹙起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她抬眸看向我,又看向景弦,气氛谜一样地沉默了。我能感受到,敏敏有许多私房话想和我说。
“我去找小少爷他们,时辰差不多,该带他们回去了。你们聊罢。”他果真善解人意。
敏敏姐亦如是认为。
周遭流风溯雪,白茫茫一片。我好像听见她轻咳的声音。
我俩倚着枯枝的柳树,相对无言。不知她想到了什么,亦或是有冷风打过,她忽然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
咳得眼角猩红,样子很难受。我轻拍着她的背,皱起眉。以为喃声问出来,就不会被听到,“落下的病根,好不了了对吗?你们卖治疗风寒的良药,你却还在这里咳嗽。有时候我也不是太傻。敏敏姐姐……你过得好不好?”
“我过得很好,只是回忆起来……”她揪紧心口,直起背,“还会有些许疼痛。”
“些许?”我认为自己这个小衰蛋疼痛得不止些许,“我以后也会努力和你一样,些许就好。”
她忽然紧紧握住我的手,欲言时又埋头咳嗽,咳得双目通红,还固执地对我道,“不,不一样,不要和我一样。花官,你听我说,他来找过你,就在你走之后……你能想象,他为了知道你的下落,找过我、找过陆大哥、找过小春燕,每个人都告诉他你走了,你不要他了。他就像死了一样,在大雨里躺了两个时辰,直到天黑……”
“敏敏姐,”我发现自己竟淡定得出奇,冷静打断她,又木讷地看着她,放空了自己,我大概有些惶惑,又大概是看得很明白,“我能想象。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想必他那时躺在雨中,心里想的都是从前的花官,是六年前愿意为他赴汤蹈火的花官。你明白吗?”
她皱起眉,如我一般惶惑。
“我能感觉到他在弥补我,所以我明白若我当年不走,许是能和他成得明明白白。我刻在花神庙里的婚宴名单也或许就能有用武之地。可是,走了就是走了,纵然我已走了九十九步,还差一步修成正果,可我终究是走了啊。况且你知道的,当年那般境地,我不走的话,也活不下去。”
我觉得我此时同她讲道理的模样像个偷穿大人鞋子的小屁孩儿。她应当想不到,我这般傻得会被人觉得是个痴呆的人,竟能讲出这些话。
她怅惘地叹了口气,“可你们重逢了,有什么不能释怀掉,重新开始?最后一步你现在走,不也一样吗?”
“啊,你说得也对。有点可惜的是,他好像有妻子。当然,我说的是好像。他对我种种的好,我也不确定他有没有,我现在脸皮这般薄,没勇气去问他。我甚至不敢让他知道,我还在乎他。我还是好喜欢他。还是会脸红心跳。看见他,还是在心底笑得很傻。”我拈着枯枝,装模作样地叹气。
她咳起来,想说什么。我料她被自己的咳嗽打断后,不知如何对我说。
稍觑她一眼,我又拍着她的背,淡然道,“我今年二十三,已不喜欢蹦蹦跳跳地走路,不喜欢吃饭吃得十一分饱,不喜欢写歪七八扭的字,不敢随时向他表明爱意,不敢在他耳边闹腾,不敢跟他奢求什么,太多啦。最重要的是,我不知自己还有无精力为他赴汤蹈火,奋不顾身。”
“他当时躺在雨中想的,和他现在念在情分上照顾的、挂念的都是已经死去的花官。从前我那样,他说不喜欢,现在我不再那样,他又喜欢那样的我了。你看他这个人,就不能喜欢一下他面前的我吗?因为他可能并不喜欢面前的我,所以,最后一步我就不走了罢。”
“我有时候还是很生气,八成是因为他没有喜欢我,而我又受了天大的委屈。反正很想有人为我出气,或者我能气一气他,让他心里也如我一般难受。”
“想必你也有过这样的感受:自己一个人单方面喜欢着喜欢着,一颗心就魔鬼了。”
我真是个人才,怕不是跟小春燕混得太久,这么哲学的话都说得出来。如小春燕所说,他们搞思想研究的要领就是:仔细想那些话不会觉得错,但说出来又实在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嗯,我今日就有这个境界了。
晚间夜饭时,我将这件事告诉了姗姗来迟的小春燕。他夸我的确得了他几分真传。
原以为他来得足够晚,没成想待菜上齐整了酸秀才还没来。
“你真的有告诉陆大哥吗?”我一边盛饭,一边问小春燕。
他默然点头。看了眼同样沉默的敏敏姐姐。
我们在一家小酒楼里,被三爷他豪气地包场。稍显冷清。
他俩都闷声不响地,我也不好意思说自己饿。望向门口,昏黄烛灯的映衬下,微有影动。
不会是陆大哥罢。那人的背挺得那样直。
“吱嘎——”
木门摇曳成声,我觑见敏敏姐姐的手臂颤了下。而后低声咳嗽起来,头也埋了下去。我重复下午的动作,为她拍背。
“我来晚了。抱歉。”
简单的几个字,轻哑不可闻。我最近的耳朵是越来越好了。
竟真的是陆大哥。我最近的眼神是越来越不好了。
可我瞧得清楚,他今日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青丝束得齐齐整整,就连束带也是深沉的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