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车轮碾过残雪, 激得冰碎飞溅,卫放三魂飞了一魂,六魄也只剩得三魄,坐在车中, 倒着死鱼眼, 叫小厮给自己揉着额头肿起的大包。
楼淮祀正在气头上,一心想早些赶去小丫头身边,把自己的舅兄忘在了后脑勺。还是楼竞有些过意不去,从怀里掏出一瓶去瘀消肿的药油递给万放以示赔罪。
卫放有点欺软怕硬, 楼竞飞檐走壁,长刀不离左右,一看就不是心软好欺的,噙着泪抱怨道“堂兄, 你下次能不能好生现身,不要再这般神出鬼没的, 我这心疾没犯, 脑门先倒了霉。”
“堂兄”楼竞斜眼,这才几天自己就多一个堂弟了。
卫放道“我和阿祀至交好友, 叫你一声堂兄不为过。”他嫌小厮手笨, 自己摸着肿包直唉哟, “他的兄长便是我的兄长, 我的妹妹便是他的妹妹。为了我妹妹们,阿祀可焦心了。”
楼竞冷冷一笑,不愿跟这种傻子多说一句的废话。
马车将到府衙, 前面人多堵道,车马不通,楼淮祀等了会,等得不耐烦,甩开车帘就跳下了车。卫放愣了一下,掩着脑门的肿包跟着下了马车。
还没走几步路呢,楼淮祀见前头立着一人,两眼一亮,忙伸手:“诶,老李我外祖父不是国回宫了吗你怎一人跑了出来”
李内侍带着两个小黄衣,吐出一口气,道“圣上让奴婢给小郎君传话有你什么事火急火燎、火烧上房的跟只猴似得满街乱蹿。”
“怎会没我什么事””楼淮祀顿时不干了,上前一把搂着李内侍的肩,“老李,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小丫头的事我怎能置之不理,况且我觉得这事透着古怪,你透露一点,里面有什么玄机”
“再有玄机,那也是京兆府尹的事,你这杀气腾腾的跑去干嘛扰乱公堂堂上审的是朝上御史大夫的案子,大理寺卿、吏部侍郎一同监听,你去干什么呀”李内侍揣着手,“圣上说了,不许你胡闹。你要是关心,你就在外头呆滞着,不许进去生事。”
楼淮祀笑道“我能做什么我无官无职,一身白衣,不就怕小丫头胆小,被吓着,陪她在公堂上站着嘛。”
“小丫呸,卫小娘子公侯千金,府尹没事吓她干嘛”李内侍仍不松口。
楼淮祀整个人没骨头似得挨着李内侍,把李内侍都压得塌了肩“我来时琢磨着这事有些不对之处,这府尹好似有些古怪”
“胡说,京兆府尹端方稳重,为官也算身正。”李内侍不情不愿又添上一句,“圣上还说了,奴婢要是拦不住你,就别去回去见他老人家了”
楼淮祀全不以为然,笑道“这分明外祖父跟你说笑呢,离不得你伺侯。”
李内侍大惊失色“唉哟,可不敢如此说话,奴婢是哪个牌位上的人只有奴婢离不得圣上的,奴婢就是死也要跟在圣上身边。”
“老李,要不你跟我一道去看着我,别让我胡闹”楼淮祀大觉可行,揽了李内侍抬脚就走。李内侍一时不察,竟被他裹挟了过去,他一个内侍又上了年纪,力弱气薄,只得随着楼淮祀去。
卫繁姐妹三人站公堂都有些不知所措,堂上坐着的仨人,大理寺卿顶着冷硬的棺材脸,吏部侍郎抬着个下巴,倒是中间的府尹和颜悦色,笑眯眯的,只看着不大亲切,反倒像心怀鬼胎。
卫繁看得心里直发毛,再看看一边的谢知清,旧衣布巾,瘦削苍老,乍看与街头背手闲逛的老翁无异,细看便觉他目光有如霜刃,又利又冷。
谢知清见她直盯着自己看,敛容一笑“小娘子,老朽脸上有什么样脏污”
卫繁赶紧摇头,觉得谢知清还不如不笑呢等她将目光移向谢老夫人,与老人家俩俩相对,卫繁惊得差点没有失声尖叫。她日常见的几位老人家,国夫人雍容富态,一天到晚都是乐呵呵的;隔房小祖母长年礼佛茹素,也是恬淡从容;便是谢家老太太,瘦归瘦,却也慈眉善目、颇为亲切。
眼前的谢老夫人却着实吓人,苍老得活似只剩一口气,露出的手瘦骨嶙峋,指甲又厚又硬还泛着黄,脸上薄薄的肉挂着千层万褶的皮,她背驼,脖颈前伸,颈间老皮扯着下巴尖。偏她又是一身诰命大装,那真是华袍裹着腐骨,锦绣包着死皮
就仿佛就仿佛谢老夫人要是一口气倒不过来,不用殓装就可以放棺材里加盖入土。
谢老夫人正生气,见卫繁无礼,斜过眼珠瞪了她一眼。这一眼,直把卫繁的汗毛都看得竖起来,强忍着惊吓不着痕迹地往卫絮卫紫那移了两步。
另一侧的谢夫人孤立在那,如泥雕石塑,良久,才微微侧过脸来,死水般的双眸里露出一点歉疚。
卫絮也是强撑着不露出怯意来,这事本是她的主张,卫繁和卫紫因她的缘故才身渉这种刑狱之地,卫絮自要维护妹妹。
府尹哪会为难她们,卫家虽不复昔时荣光,卫询给还活得好好的,能让禹京和尚道士掩面避走的能人,府尹是半点不敢得罪。他笑着道“小娘子不必慌张,不过问问,你们可曾遇见过谢夫人,将那日的事细细转述一遍就好。”
卫絮屈膝一礼后便将施粥时遇到谢夫人的前后细细说了一遍,她口齿伶俐,记性又佳,不增一字妄猜,也不漏半点所见。
谢老夫人又快气晕过去了,坐那拿拐杖点着地,怒道“我谢家虽清贫,也得温饱,哪里用她去卫家粥棚要饼要粥的可见我儿媳,要么是失心疯,要么是你们串通一气扯谎。”
卫絮滴水不漏道“我不知癔症失心疯何状,不敢妄断,只与谢夫人交谈,一问一答间并无不妥之处。谢夫人来粥棚领粥,大厅广众、众目睽睽,如何说谎做假”
谢老夫人双唇抖动,道“便算小娘子没有扯谎,她去要食便是不清醒,老身是没半句冤她。一个疯妇,我儿心慈好生将养家中,谁知跑去胡乱语,劳烦得府尹开堂,大理寺卿、侍郎临监审,实是荒唐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