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都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然,非也。
徐方把头发都撸秃了也没摆弄出一张过墙梯来,他与齐管事都不是为擅谋之人, 三人里也只付忱脑子好使,付忱都无计可施,这俩粗汉能想出好对策。
徐方一咬牙一跺脚,思来想去, 还是自家堂弟重要。
兄弟义气当年云水寨子起家就是个兄弟搭伙的小作坊, 他们村前水后水左右水,村中民众好逞强斗狠,性勇又剽悍, 与贼窝相比,不过少个名头。徐家早前因着徐父体弱,是个受欺负的存在,一样做事, 别家吃肉他们啃骨头,别家吃干的,他们喝稀的, 一家老小养得跟个鸡崽似得。
偏偏这堆鸡崽里出了徐泗这个另类,生下哭都哭不响,眼见随时咽气的模样,半死不活竟养了下来, 从小手脚粗壮,天生神力, 光个头就比同龄稚童高了一个头,性子更是蛮横不受人欺压 。别人给他一拳,他定要还来两脚, 别人于他一分恩惠,他也要还人两还报。
到了徐泗七八岁上头,为了护家中的兄妹,又挨了打,方知光有个头力气,却是不够,立誓要习得一身武艺不受人欺负。
徐父徐母当只他异想天开,小儿不定性,今想东,明想西,哪当得真。
隔日,徐泗郑重知会了爹娘,要去外头访师学艺。徐家上下大笑,一个村童,人鬼不识几个,竟要出去访师学艺大门朝哪开都不知晓。徐父徐母当他说笑,便随口应付。却不知徐泗言出必行,搓了双草鞋,塞进腰中,又削了两根尖棍,离家而去。
徐家等得天黑,还当徐泗说笑,等得夜浓,心中忐忑,等得一日一夜,方知徐泗不是顽笑,竟真个离家学艺去了。
在栖州这地界,此一去,十之怕是回不来了,徐母迎风痛哭几日,也就作罢,命不值钱啊,没了也就没了。
徐泗这一去便是十年,也不知他有何际遇,又在何处习得一身武艺,归来时,已一身出神入化的好功夫。
倒是村中遭了劫,他们村惯来喜劫过往渔船,既干得不法事,也怪不得别家报复,一村人被屠去大半。徐家只余徐方与瘫了的徐老爷子。
徐泗听了兄长痛陈当日惨事,当夜挎刀寻仇,他倒讲道义 ,对方杀他家几口人,他就还对方就几条命,且道若不服,只管来报仇,纵是冤冤相报也在所不惜。
都是常年河边走的人,对方畏惧徐泗,将苦果吞了下去。
徐家剩得徐泗和徐方二人,栖州常有不平事,一言不和就大打出手乃是稀疏平常之事,更有甚者,为只鹅都能闹出人命。徐泗好打抱不平,见不得这等欺压之事,常常出手相助,渐渐身边积聚一帮兄弟。
徐泗与徐方一合计,干脆拉人入伙,占了一截水道劫贫济富。
他们兄弟二人仗义疏财,行事又痛快,引得各路无处可去流民、好流、贼宵、地痞前来投靠,人多便要吃饭,吃饭就要劫财,徐泗倒也利索,干脆将水寨做大。
再等得付忱八伙,又叫水寨上了一层楼,霸占了栖州水贼的贼首之位。
徐方当年跟着堂弟糊里糊涂得成水寨大当家,自己的斤两自己知道,没了堂弟,自己也不过栖水一个打渔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如今堂弟陷在牢中,无论如何也要救人出来,再者,不救堂弟,水寨群龙无首,自己可没那个本事管束,早晚也要成一捧散沙。
左右是散,不如换回堂弟才是正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不了当时再聚义落草。
“三弟,那知州真个不会赶尽杀绝”徐方问道。
付忱不敢铁保,道“俞子离拿俞大家名声担保。”
什么俞大家熊大家的,徐方哪识得他是圆是扁,三弟有见地,他既敢开口,定有可为之处,就算没有可为之处,也要去试上一试。
齐管事道“就怕届时二当家怨恨三当家。”
徐方一愣,道“放屁,三弟这是为救二弟,他要犯左性,三弟,大哥为你做主。”
付忱苦笑,徐方何曾做得徐泗的主。
徐方又耕牛似得在屋中转了好几圈,面上露出一点点羞惭之意,事到临头,他保得终是自家堂弟,要对不住寨中兄弟了。
齐管事倒不以为然“我们在寨中落脚,过了多年舒坦的日子,此恩此情,拿命都换得,如今也不过舍了些家当,有何对不住之说。”
徐方听闻此言,心情激荡,道“要不,跟寨中兄弟言明”
“不可。”齐管事大惊,慌忙道“大当家,此事不可走漏了风声,寨中自家的兄弟自是信得过,难保有生外心的。”
付忱也道“大哥,齐叔,只当不知此事,一切皆是我付忱投诚了朝廷,才设计各水寨。”
徐方大为不忍,道“这未免也太委屈了三弟。”
付忱道“哪里有委屈 ,换得家中改换门庭,还是我占了便宜。”
徐方道“你家中人都死光,门庭都有个屁用。唉”
齐管事道“那狗官要我们联络各寨主聚义,只这聚义令”
云水寨的聚义令其实也是一方印章,非常之时,在纸上、绢上敲个印章,再写上时日,众匪首自会到老地方聚首。这些做贼的十个里有九个不识字,这聚义令做得也颇为粗糙,半个字也无,只刻了一条活鱼,又称鱼令。
此物平素派用不上,却极为重要,徐泗也不敢马虎大意,亲自收好,又想要告诉徐方与付忱。
其时,付忱来寨中不久,哪里肯接触中寨中如此贵重之物,连声推辞,不肯过耳。
徐方徐方管着寨中粮草都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他又不是个精细人,还好酒,生怕自己几时吃了酒将鱼令奉与他人,因此,他也不愿知晓,只叫徐泗藏好。
眼下徐方大悔,徐泗也不知把鱼令藏在哪个鼠洞中,却又哪里去寻,问道“当年那为我们雕鱼令的”
齐管事抹把脸“杀了。”
付忱微怔,不语,云水寨再是替道,也是匪,行事从来无忌。
三人在徐泗屋中翻了翻,却是一无所获,愁眉不展之际,齐管事一拍脑门,奔回房找出一个箱子。云水寨也放债,他这箱子存的各种欠条、契子、摁的手印指,从最里头寻出一张印有鱼令的旧纸来,却是因着桌面不平整,摁坏了的鱼令。
齐管事道“我想着,好赖摁过印,不好乱丢,因此收了起来。”
有了样子便可依样画葫芦仿个萝卜章,但付忱脸上殊无半点喜色,将后如何,茫茫不可知。
卫放无事可做又去牢中寒碜徐泗。
徐泗也品过味,这小子就是来给自己添堵的,还爱满跑放炮,说出话漫无边际,东拉西扯,前后矛盾,只没一句有用的。
“徐大当家,我妹夫正全城搜捕你的那些兄弟呢。”卫放吓他。
徐泗不知他说真说假,索性闭耳。
卫放又道“ 你们是不是鼠儿崽,只会东躲西藏,有本事,出来堂堂正正打上一场。”届时 ,他一个侯门贵公子,差不离就能建功立业了。
徐泗还是不说话。
他不说话,卫放就没趣,咕叽几句后打道回府,找到楼淮祀道“他真个是云水寨的贼首别是根木头”
楼淮祀笑道“你不是与他两两相得,颇得趣味”
卫放道“我本想看他在牢中跳脚,谁知他却在牢中睡觉,这还有何乐趣可言。”他十分兴致,去了八成,将徐泗抛在脑后,回院里找小厮儿玩乐去了。两日栖州城外松内紧,如卫放这种全身没二两力气,身份又贵重的,被勒令留在家中不许外出。不然,卫放也不会闲得发慌,往牢中这种腌臜地钻。
俞子离看楼淮祀颇为气定神闲,笑问“你倒沉得住气。”
楼淮祀道“付忱大凡还有点成算,便不会拒绝。”
俞子离叹道“付忱也当得性情中人,一个性情中人舍情断爱情,生不如死。”
楼淮祀冷淡“云水寨的三个贼首,又有几人无辜”
俞子离笑了笑,他不忍看尸横遍野,却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心善之辈,道“狱中得加强防守。”
楼淮祀道“小师叔放心,我不是大意之人。”相反,他该小心时,小心得乃至琐碎。
他们师侄又说了几句话,管事来报,道“郎主,泽栖县令梅萼清求见。”
“老梅”楼淮祀吃惊,“老梅还没回去的啊”梅萼清大才啊,凭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直将那些富商诓骗得团团转,双手双脚奉上钱财人力,他还以为春风得意的老梅已经欢蹦回泽栖丈量田地去了,没想到居然还在栖州城。
俞子离半晌无语,道“你是他上峰,梅兄便是要回泽栖,依礼也要先向你辞别,哪里会不声不响回去的”又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楼淮祀道“那不好说,老梅可不是什么厚道人,心黑着呢,每次见他,我都觉得这老头心里藏奸。”问管事,“老梅上门拎了什么礼来别是空手就来了”
管事乐了“梅明府确实不曾携礼来。”
“唉,这小气的,真是一毛不拔啊。”楼淮祀边叫清边埋怨,等见到梅萼清,直言,“老梅,你看你,连白糕都不捎一块来。”还动不动就在他家里蹭饭,他大方的夫人还每每好酒好肉招待。
“老朽两袖清风,哪来多余的钱置礼啊。”梅萼清全不跟楼淮祀见外,接过奉上的茶,啜了一口,赞叹“好茶啊。秋有收,天有风,盏有茶,还是知州过得惬意啊。”
楼淮祀请梅萼清坐下,问道“老梅,你这个冷不丁的上门,拜帖都不递一张,倒是恶客的架式。”
“欸,此言谬误,知州对我多有误会。”梅萼清忙摇头,拖了拖屁股下的椅子,道,“知州这几日好生风光啊,普渡寺山门上官贼大战,游舟又摆鸿门宴,下官听得真是心神激荡啊。栖州百姓有了知州,真是撞了大运啊,有知州在此,何愁栖州不能兴旺”
楼淮祀懒洋洋瞄了梅萼清一眼,也拖了拖椅子坐过来,道“老梅,你这言行大大不妥啊。是不是有求于我,如我想捞好处,事先便要拍拍马屁,拍得人通体舒畅了,万事都好商量。”
梅萼清责备地看他一眼“知州果然对我多有误会,老朽看知州风声水起,老怀大慰。”他压声,“知州,几时动手。”
“什么几时动手”楼淮祀装傻。
梅萼清嘿嘿笑“知州不厚道了,知州清剿匪徒,届时栖水必然红血,为免伤及无辜,老朽总要有所防备。”
楼淮祀不松口“哪里要剿了,我这人最不喜动刀动枪了,我现在也不过守株待兔,就怕贼匪上门劫人。”
梅萼清有听当没听,自顾自道“知州,我知你定有妙计在手,但,擒众贼如网鱼,一网下去,岂能尽网总有一二漏掉。他们熟悉水道,一逃三四里,躲藏起来,暗地为祸,真如芥癣之疾,春风吹而生。”
楼淮祀悟了“老梅有话直说。”
梅萼清抚须“老朽在栖州也当了几年的官,对纵横交岔的水道也颇为熟悉,更愿为知州分忧,自请清剿逃逸的匪徒。”
楼淮祀满腹怀疑“你要跟着剿匪你老胳膊的,能剿匪嘛。”
“总能指个道。”梅萼清道。
“指道指道要你这个一县长官出马栖州再缺人,也不至于如此。”楼淮祀摇头,“再说了,万一你伤了,残了,我去哪找人给泽栖补空缺”
梅萼清笑道“不过抓捕几尾小鱼,能有什么危险。自知州来了之后,増兵増马,只这用人的地方却是不少,江上要巡兵,城中要戒严,脂田那虽用不着栖州防护,可到底息息相关,多少也要意思意思。嘶,这么一扒拉,唉哟,知州手头上的人手就大大不足喽。”
楼淮祀轻哼一声,别说,还真是。因着事出突然,榷场逢个尾巴,好些商户的商船都还在栖州没有离开。这些人不能出事,他得分出一批人来保护,不然,明年的榷场还有谁来
“这个嘛”
梅萼清装着恍然的模样“莫非知州怕我争功”
“放屁,我还缺功劳”楼淮祀翻个白眼,心里还是琢磨梅萼清是不是另有图谋。
梅萼清笑道“是是,不过,老朽确也有一二私心,趁此将县中几个兵拉出去练练手,机会难得啊。”
楼淮祀道“万一练没了,你不会找我哭吧。”
“断不至于此,断不至于此。”梅萼清笑呵呵地摆摆手,“他们在旁边拣些小鱼小虾,见见人血,纵有伤亡,也不会一条命都回不来。”
楼淮祀又狐疑地看了梅萼清一眼“你这般笃定他们有去有回。”
“托知州的福,托知州的福。”梅萼清笑。
楼淮祀想了想,道“也好,老县令老在水道边打蹿,定通晓各处水路,肯来指路扫尾,我自是求之不得。”
梅萼清大喜,作了揖谢过,又兴冲冲道“啊呀,那老朽明日回泽栖,把县里的兵带过来跟知州过过目,再领些兵器。”
“兵器也要我出”楼淮祀郁闷。
梅萼清也惊愕“这是自然,老朽只是芝麻绿豆官,连差役都用不起,难道让老朽出”
楼淮祀撇了下嘴“各县不也有军备”
“那值当什么几把刀摆了,连副藤甲草盾都没有。”梅萼清道,“泽栖,穷啊。要不,知州拨点银钱下来修水堤水田”
楼淮祀怒道“刚在说剿匪的事,怎又说起农事来,再说,老梅刚从好些富商那坑了钱,怎好意思跟我伸手。”
“富商的钱都是为了血米造田,都有来路的,哪能分去做别的。”
楼淮祀道“修堤也是为了田,算了,不能顺着你的话拐。”
梅萼清大为遗憾地住了嘴,告辞后,隔日下午就从泽栖拉了一群杂兵过来。楼淮祀一看,好嘛,半数都是寡儿村的村童。
楼淮祀看他们年幼,道“老梅,过了啊,他们能多大你怎拉他们剿匪”
梅萼清道“无妨无妨,他们机灵着,别看他们年小,水性好,对四通八达的水道更是了如指掌,知州要是怜惜他们,不如这样,他们要是抓得逃贼,厚赏一番,如何”
楼淮祀看着一群要么赤膊要么赤脚,站成一排高矮大小不一的小杂兵们,个个脸上压抑着兴奋和激动。是去抓贼,不去游玩,也不知这些小杂兵高兴个什么劲。
里头一个胆大的,问道“知州,听说割一个贼人的头,有五两银子,是真的吗”
“是啊。”楼淮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