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九章
开正经的书院, 不好开,没人。
放眼整个栖州,正经的读书人少, 学而有成的更少。能识书断文写章篇的了了几个,还被书院收拢了来。
栖州这地方还有个诡异处, 别的州, 那些耕读人家, 地里刨来食, 全家忍饿吃稀汤也要让子孙识字入书院, 博个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机会。栖州不一样,离天子堂太远, 再者, 以前来栖州的官吧,无论大小都是夯货,还动不动就嗝屁, 要么莫名死在栖州,要不被皇帝拉回京中砍了头。至于能免役、税这栖州能有什么田地嘛,能供得起读书人的,家中肯定不是种地, 免役恶民比官凶, 栖州的役都是瞎糊弄的。
读了书,没甚好处,还要费老鼻子的银钱,不划算不划算。
能明理
那是甚阿物要明理做甚么
读书认字后方知礼仪,譬如君子修身,动口不动手。
这这他娘就是放狗屁,在栖州要想不吃亏, 都是互相狂喷唾沫之后上手脚,手脚并用不分胜负之后抄家伙。
光骂人,不痒不痛,顶得甚用。
就连如今在栖州城里颇有名声的半知书院,那也是因为里面与众不同,教人记账拨算盘珠子,这些都是有用,学几月立马就能化为银子的。里头教的技艺也不错啊,看,学箍桶能走街;学补锅能上门;学打铁能开铺哪样不比光读诗书强
诚然,楼淮祀来了之后,栖州百姓觉得做官确实挺威风的,可楼淮祀这等背靠大树乘荫凉的,有关系户之嫌,压根不具备说服力。有个太上皇外公,再有个当皇帝的亲舅舅,就算他提起来笔只会写自己名姓,那也是威风凛凛、横行霸道的。
宋通判倒是正经读书人出身,可可可宋通判在楼知州来之前,也就专拍前知州马屁,再躲屋里养肉,把自己养成个圆白胖子,闲来无事就背后骂骂嫡母。话又说回来,光光兄埋怨嫡母苛待了自己,宋家也是士族,一闻,满屋子书香。
寻常百姓拿头去比
算来算去,也就云水县令时载是正儿八经的贫家子出身,读书破万卷,也进了天子堂,有什么用,不是被打发来栖州当个芝麻官。栖州的芝麻官,官途凶险,唔听闻,时明府身染恶疫,不定要跟前头莫名死了同僚一般,已经去找阎王报道了。
栖州人无师自通地领悟了真谛,学得好不如出身好,人拼比不过天赐。
综上所述,在栖州读不起书,也读不得书,还是学些能赚得衣食的手艺正经。
楼淮祀发愁,他还想将半知书院打造成栖州第一书院,这先生找不到也就罢,连学生都没几个。一个书院,尽教手艺活,虽可,总是不足啊。
卫繁跟着点头“他们怎不学艺之时,再学点文章”
楼淮祀托着下巴“都是些懒货。”
给他们送吃食的学生闻言,辩道“不是发懒,实是想是些学得手艺贴补家用。阿爹阿娘说,今年撞大运,城里兴旺,好赚铜钱。明年后岁的,谁知什么光景,要是跟旧年一样,大家烂泥坑里打着滚,问鬼挣钱。”
楼淮祀扬眉。
小学生又忧心问“知州在栖州当几年官”
楼淮祀骗他“后年就走了。”
小学生大惊“那我更要学快点,趁着这两年的好光景多捞些钱米存将起来。”还发愁道,“那些水匪知道知州走后,定然死灰复燃。果然我命道不好,投生了栖州,唉”
楼淮祀不满“纵是我后年就走,今年清剿了匪寨,后年就又卷土重来了”
小学生笑道“知州走后,多少要冒出来几撮,他们劫了别人,别人活不下去,再去劫下一个,一个劫一个劫,就劫出一寨的水贼。”
楼淮祀吃惊“你说得有理啊。”
小学生不由自得,昂起首挺起胸,骄傲不已。
“那你在书院时学的什么”卫繁拉开荷囊,取出几块杏仁糖酥递给他。
小学生接了谢过,笑着道“小人跟老师学得补水缸。”
卫繁疑惑“这手艺紧俏”水缸这种物什,不大坏吧再说,坏了重买个新的便是,也不值几个钱。
素婆道“贫家使唤家什,能修便修,能补便补,从来没有磕绊就换新的。”
“原来如此。”卫繁点头,又道,“可这些粗笨的物什,寻常也坏不了。”
小学生嘴里噙着糖,眼一眯,现出一点坏相,手舞足蹈道“不怕。夫人不知,栖州虽到处是水泽,家常吃的水也要挑来缸中澄上一澄,家家户户都有水缸,就搁门前屋后。”
楼淮祀盯着这小毛孩子,怎么看这小子肚子里装得都是黑水。
果然。
小学生道“我有生意就千万好,若是没人找补缸,趁黑了夜,将缸破个缝,可不就生意上门”
卫繁大吃一惊“这这,哪能藏着这样坏心。再说,仔细逮着你,将你腿打断。”
小学生很想得开“打断了我的腿,也是应当的,我砸他家缸,他断我的腿,他消了气,我也了领这个罚,过后我寻我邻家学跌打的阿哥治腿,我邻家阿哥为此也开了张,邻家阿哥赚了钱,就能买对街阿弟做的药杵”
楼淮祀抚掌,有来有回,有回有来,良性循环啊。这么一算的话,夜时砸口缸还能牵起一条的买卖兴隆。
小学生微红着脸,嘿嘿嘿得乐。
卫繁道“那若是你断得不是腿,而是性命,那可如何好”
小学生还乐呵着呢“那也不打紧啊,我家中还有兄弟姊妹呢,爹娘不差我一个。我死了,做棺材的师兄倒有赚头,还有学扎纸马嗯,那时我家中若是有点积余,阿爹阿娘说不定能烧一副纸马,手上不得闲的话唉”他摇摇头,“学扎纸马的阿叔可没买卖开做喽”真是死了还要担心阿叔开不了张。
楼淮祀也郁闷,把小学生打发走,这,一个做棺材的,刁得将棺材刨得纸薄,一个学补缸没有生意就要趁夜痛下杀手砸缸。
栖州的百姓真是从头到脚,哪哪都不对。这小学生的爹娘忧虑两年后清剿的水匪会起死回生,他本来听得好笑,不过乡民的杞人忧天,端看这些小不点的的品性,还别说,可能真会春风吹又生,剿了这一茬,另一处倒冒了芽。
他要是真的离任也就罢,眼不见为净,反正不关他的事,可他后年还要在栖州呆着呢,有这么些跳蚤在暗处蹦哒,就让他全身痒痒。
他老人家还想等着栖州太平后,带着卫妹妹好好游游湖,赏赏景呢。
楼淮祀多疑的脾性又冒了出来,一点不好,他能想到十分去。卫繁却是柔软心肠,只觉得那小学生的性子有点偏歪,哪有把人缸砸了再去补的,可亏他不是学做棺材的,不然,岂不是一要杀人
公输老先生趁他们夫妻二人转着小心思,负手过来道“小郎君,子离先生与梅明府所虑是真,治标不治本,乃无用功。”
楼淮祀还嘴硬“我又没甚广大神通,能有什么法子,再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寒,这是栖州的顽疾。”
公输老先生笑呵呵道“小郎君只依着自己的心意,能伸手不吝搭手,便是仁厚。”
卫繁有听没懂,不过,似有理,那在旁点头就差不了。
楼淮祀一眼瞄到她憨憨点头的模样 ,笑起来“妹妹点什么头,人老成精,公输老头、贾老头,还有个梅老头,都是老精老精的,说得话,一个字也信不得。”
卫繁用胳膊肘轻顶了下楼淮祀,好叫他不要胡说八道。
公输老先生呵呵直笑,开口道“子离先生识得不少人,好些闲赋在家呢,小郎君不若将人请了来。”
楼淮祀长仰天长叹,公输老头也学坏了。他小师叔结识的人,哪有这么好请的,孤僻的,恃才傲物的,古怪桀骜的。能花钱请来的,实是最平易近人的。
譬如俞子离忘年交李散,一手丹青惊才绝艳。只看画,定以为李散是个美姿容的风流客,但,李散本人真是古怪异常,专好装病,动不动就一口气上不来,两眼往上一插,头一歪,身往地上一溜,绵绵倒地。与他攀谈的,同乐的,同座的无不受惊吓,以为李散突发心疾什么的死翘翘。李散的仆童闻讯而来,嚎陶大哭郎君凄凄,倏然身赴泰山,身畔无妻,膝下无子,好不孤凄。
李散的狐朋狗友心酸不已,虽是酒肉之友,不差几两银子,大伙凑凑,给李散办了丧事。棺材抬到一半,抬棺的就听到棺材里“嗵嗵”的敲板声,以为诈尸,唬得弃棺而逃,李散从棺材里坐起来哈哈大笑。
死而复生,奇而诡之,一开始大伙纷纷引以为奇,拎着鲜果点心,抬着羊羔美酒去看李散,着实热闹了好一阵子。
时日一长,众人回过味来,姓李这厮别是装死戏弄人。
李散的友人都不干了,他们的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还为此掉了不少男儿泪,伤财伤身。无论如何,李散得给个说法,没说法,至少办丧事的银子得先还来。
李散是个过手没的人,哪有银子还,被友人狗撵鸡似得撵得满城跑,末了无法,说自己还阳是得了阎王的亲睐,在阴间受了封,在阴司当太行令。
李散画画得好,还特别会鬼扯,扯得神乎其神,把他的狐朋狗友诓骗得怔愣讷讷。阳间的官是官,阴间的官也是官,怎么滴也要敬着些,在阳间时打好关系,死了也好有个投奔的。因此,几人也不要银子,还给李散捧臭脚。
只这些酒囊饭袋,嘴巴跟敞口盆似得,将李散在阴司当了太行令的事嚷得人尽皆知。大多人听过,一笑置之,却有那闲得头脚发慌、没事找事的,就一门心思要找李散的麻烦。
这里头就有现在的太上皇,当时的皇帝姬景元。姬景元听了这市井之说,当即就怒了,什么玩意就当了阴司的太行令,还不要脸吹自己通人、神、鬼语,他老人家贵为皇帝之尊都没和阎王坐一桌吃个酒看个歌舞什么的,你李散只会画个画就成阴司的官家人了
姬景元很不满,要问罪李散。
李散战战兢兢,人都快上断头台了,断不敢说自己的扯谎,不然就是欺君大罪,遂一口死咬了得阴司的授官,至于真假
真假皇帝有本事去阴司问啊。
姬景元不管我是皇帝,我是人间帝皇,天之子。老子问你真假,你得自辩,还敢让我老人家派人查探。再叽叽歪歪的,现在就送你去阴司当太行令。
李散没办法,用鬼画符画了张阴间的授令,连阎王令都有。
姬景元看得有趣。又将李散吓得跟只鹌鹑似得,身心舒爽,他老人家是宽宏大量的明君,让李散画了一张神游十殿图,放他归家去了。
偏李散觉得生命有了保障,开始抖了起来,先吹自己的画技,得天子之赞赏;再将自己阴司太行令的名头坐实,说得人间帝皇的首肯。天天在外招摇撞骗,敛了钱财去花楼斜狭一掷千金。
姬景元这就不高兴了,都放姓李的一马了,还要兴风作浪于是,他老人家就派身边的太监去喝问李散你这个阴司太行令,怎得天天在人间,一点活也不干的惰职岂不连累姬家皇朝子民的声誉。
李散逍遥没几天,被这一喝问,心里头瓦瓦凉,皇帝一日间操劳国事的,怎还有闲心管自己愁苦间恶向胆边生,既君皇发了话,不死怎么去当太行令
自此,李家动不动就办丧事,唢呐锣鼓喧天,纸马纸轿铺陈,水陆道场排场,雇来的孝子贤孙披麻戴孝哭声震天。
亲眷邻舍友人看这架式,拿不准李散到底死了没,冲这场面,也得上门送点丧仪。
李散的两个仆童一个端着个盘子,一个擎着小秤。接一份丧仪唱一次名,怎么唱呢这般唱杨天府杨三郎杨遇清送友极乐天,随礼一钱六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