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匪首必须抓获,槛送京师,盲从匪首的众多流民,却不宜赶尽杀绝。两位还记得么?项大人一生忠勇,唯因在荆、襄杀戮过重,让朝廷的‘平荆襄碑’,变成了百姓口中的‘堕泪碑’。”
余公权、卢栋皆默然。项大人是本朝知名大臣,治水、赈灾、安民,受人敬仰,老百姓自发为他建了生祠,声誉极隆。成化六年荆、襄上百万流民造反,他受命总督军务,带领二十多万人马分八道进击流民。匪首战败被杀之后,他下令遣散流民,违者杀无赦。最后,官军所过之处,死者无数,枕借山谷,被杀、因饥饿和瘟疫而死在途中的流民多达数十万人。朝廷在当地竖起石碑,名为“平荆襄碑”,可是当地老百姓却叫它“堕泪碑”------对于这般残酷的杀戮,怎能没有怨恨。
平定流民之乱和抵御胡虏不同。抵御胡虏,能杀多少是多少,丝毫不用可惜、怜悯。平定流民之乱却不是杀的越多越好,杀戮过重,得到的除了骂名,还是骂名。
毕竟,流民中的大多数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田地被霸占,生活无着,沿途乞讨,处境凄凉。这几十万人要是全杀了,有伤天和。
几经考虑,余公权和卢栋都同意了宁国公的计策,“下令招抚。以半个月为期,若半个月内知道悔改、放下屠刀的,一律既往不咎。之后,或抚或剿,分而治之。”
议定军务,临分别之前,卢栋担心的问道:“国公爷,晋王殿下玉体如何?”余公权神色间也满是忧虑,这可是先帝爱子,陛下亲弟,他若是出了点什么,大家伙全是吃不了兜着走。
宁国公愁眉苦脸,“殿下纯孝之人,乍听得先帝辞世的讯息,哪里受的了?这会儿他口口声声要回京奔丧,可他连起床的力气也没有。随行的阴御医说了,他本就身子不好,只宜静养,若这时一路颠簸回去,病情一准儿会加重。”
“余大人,卢大人,若是送回京一位活蹦乱跳的晋王,咱们都没了干系。若是送回京一位病重的晋王,咱们……?”宁国公很为难的样子。
余公权叹道:“殿下便是这时赶回去,也见不着先帝了啊。等殿下一路奔波着回了京,二十七天的孝期都过去了。”卢栋神情慷慨,“不如请殿下静养着,待咱们平乱之后,殿下拿着捷报去祭祀先帝,先帝岂不欣慰?”
宁国公极为赞成的点头,“极是,殿下宜养好身子,再行回京。旁的不说,先帝泉下有知,愿意看到一位风采秀异出尘的爱子,而不是形容憔悴、奄奄一息的儿子。”
三人感概着,分了手。
“他怎样了?”阴御医为晋王诊治过之后,青雀随阴御医走到侧间,低声问道。阴御医摇头叹息,“殿下伤心过度,怕是要调养许久,才能见起色。”见青雀面色狐疑,阴御医忙补了一句,“殿下性命是无碍的,身体虽受了损伤,精心调养着,定能康复。”
青雀放了心,彬彬有礼的谢过阴御医,送了他出去。
送走阴御医,青雀轻手轻脚走回到晋王床边。晋王静静躺在床上,脸色白的近乎透明,因为消瘦,眼睛显的更大更黑,看上去令人怜惜。
青雀柔声问道:“阿原你好点了么,要不要喝水?”阿原转过头,黑玉般的眼眸中有着无尽哀痛,青雀心一紧,声音更温柔了,“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阿原,不吃东西可不成。”
阿原在枕上微微摇头,低哑说道:“我心很痛,什么也不想吃。小青雀,我再也见不到父亲了,我忽然成了孤儿。”
青雀鼻子一酸,“大姨丈还那么年轻,谁能想到他会突然走了?阿原,我知道你很难过,我知道。”
阿原默默伸出手,握住青雀的小手掌。青雀犹豫了下,伸出另一只手,握紧阿原。仙女娘是说过,除非成了亲,否则不许跟男子过从太密。可这只是拉拉手而已,不算过从太密吧?再说了,阿原是我表哥,大姨丈才去世,他心里正不好受,需要亲人安慰。
他是我师娘的外甥,是林啸天的表哥,是我的亲人啊。青雀握紧阿原的手。
阿原原本白得像纸的面容上,泛上一层浅浅粉粉的霞色,“小青雀,好妹妹。”阿原低声叫着,伸出另一只手掌,按在青雀的小手上。
“让你贪玩。”青雀小声抱怨,“这下子可倒好,你爹临终前,也没能见你一面,多可惜!大姨这会儿一准儿正哭呢,唉,若我真是一只小青鸟,能飞过去安慰安慰她,该有多好。”
“母亲身边有小五和小八。”阿原柔声说道。我还有两个弟弟呢,小五和小八可以陪伴母亲。可是小青雀,你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我不陪着你,怎么能行。
“莫多想了。先养好身子,然后回京城,祭拜先帝。”青雀交代道。阿原温柔点头,“好,到时你旗开得战,咱俩一起回,一起祭拜父亲。”
阿原回忆起幼时的点点滴滴,“父亲不擅言辞,擅书画。他若和朝臣吵架了,实在气的不行,便会泼墨淋漓的作画。越生气,作的画越有气势。”
“他画过一副《一团和气图》,经劲流畅,洒脱自如,别具一格。粗看是一笑面弥勒盘腿而坐,细看却是三人合一。左边是位戴道冠的老者,右边是位戴方巾的儒生,中间是一位佛教中人,很有趣。”
“他亲自教我读书,很和气,很有耐心。我小时候练字,他手把手教我,一点一点告诉我怎么写字,怎么才能写好字。他真是很喜爱孩子的父亲。”
两人低声细语的说着话,阿原眼中的悲伤渐渐没那么浓厚了。不经意间抬头,见近卫端着托盘进来,眉头一皱。这近卫机灵的很,察言观色之后,捧着托盘,静静立在一旁,不动弹,不说话。
“没爹,真是太伤心啦。”青雀对阿原深表同情,“我小时候在杨集见到我爹,虽然很气他,可还是喜欢他,爱和他一起玩耍。等到他走了,我伤心的不想笑。”
父亲,是没人能够代替的。
阿原没说话,目光中是浓浓的伤痛。青雀轻声安慰着他,声音温柔似水。
“我没事。”阿原握紧青雀的手,低声交代,“你想做什么,便去做罢。小青雀,不管怎样,我总是和你在一起的。”
阿原的目光像海一般深隧,青雀出神看着他,迷失在他温柔包容的眸光中。
武定侯交了将军印之后,并没有立即回京。他实在不能承认这失败,真想花重金到朝中活动活动,重任将军,一雪前耻。
这天,广威将军祁青雀差人请他。武定侯听到“祁将军”三个字,眼睛咪了咪。祁将军,广威将军祁青雀。
武定侯准时赴约。
“祁将军,是龙虎将军祁保山的义孙女?”武定侯以长辈对晚辈说话的口吻慈祥问道。
“不是义孙女。”青雀声音清亮冷静,“是亲孙女。”
武定侯变了脸色。
青雀目光冰冷无情,“赵侯爷,南京镇守太监胡元接到谭咸大人的亲笔书信,邀请他到谭家庄做客盘桓。如今胡元和谭咸都在谭家庄,若是再加上赵侯爷你,收复河套的三位英雄便聚齐了,是不是很壮观?”
☆、第96章 讨债
武定侯原本“慈爱”的眼神变得锐利,“胡元接到的所谓亲笔信,是你的手笔吧?谭咸一向目下无尘,哪会把胡元那死太监放在眼里,更不会写信给他,邀请他到谭家庄做客。”
太监这样的阉人,残缺之人,谁会看的起。自命清高的文官们,哪个愿意跟太监扯上干系呢,都嫌丢人。谭咸是清流中的佼佼者,根本不屑和太监打交道。
青雀迎上他的目光,慢吞吞说道:“谭咸喜欢用赵体,书法温润娴雅,轻盈流动,满纸的书卷气和富贵气。巧的很,我日常所用,也是赵体。”
武定侯真是又惊又怒。祁保山父子明明已经全部丧命,并没听说有孙子留下来。祁青雀这所谓的亲孙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家,不只做到了广威将军,还精通书法,能用谭咸的笔迹骗胡元!祁青雀,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祁震当年横空出世,虽是让人意外,却也不致太过惊讶。毕竟他只是祁保山的仆从、义子,并非亲生。可是眼前这祁青雀,不是祁震的义女么,怎会变成祁保山的亲孙女?义子的义女,和亲孙女,差别可大了去。武定侯神情变幻不定,脑子转了又转,也没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可是,越想越觉可怕。
收复河套的三位英雄齐聚谭家庄么,祁青雀,你意欲何为。
“龙虎将军膝下,有两位爱子。”武定侯努力挤出丝笑容,谦虚的询问青雀,“一名祁瑛,一名祁珏,都和龙虎将军一样骁勇善战。不知祁将军的父亲是哪一位?唉,想起令祖、令尊的风采,真是令人唏嘘。”
先弄清楚眼前这丫头的来历,再慢慢想对策吧。武定侯打着如意算盘,神色极为殷勤。
青雀静静看着他,眼眸中满是轻蔑之意,“赵侯爷,你旁的都不必问,这便收拾收拾,跟我上谭家庄!谭咸、胡元都等着你呢,望眼欲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