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来不及拜倒谢罪,喘着气说:“姑爷家里派人来送信,说是亲家公老爷……在战场上阵亡了!”
杜夫人和吟芳都大吃一惊。吟芳道:“公公驰骋沙场百战不殆,怎么会……”转念一想,脸色更难看,“那诸位叔伯呢?有没有事?六郎有没有事?”
小厮哭丧着脸道:“六位公子只有两位安然无恙,其余四位也为国捐躯了……棺木是亲家的小姐护送回来的,已经到了城北五十里,亲家母要出城迎接,信使说如果小姐腾得出空的话也去一趟,在安喜门碰头……”
吟芳只觉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晃了一晃靠在婢女身上。茉香也闻讯从屋内赶出来,扶着姐姐道:“姐姐别慌,不是还有两位公子平安归来了么?”
吟芳追问小厮:“回来的是谁?是不是六郎?是不是?”
小厮道:“信使没说,留下话就走了,还要去其他亲戚家里通报……”
三人一听这话就知道六郎凶多吉少。如果六郎平安,当然应该立即告知吟芳让她不要担心。吟芳心乱如麻,跟着小厮往门口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茉香道:“香儿,你好生照顾娘亲,我得先走了……”
茉香忧心道:“姐姐,还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吟芳按住她的手道:“没事的,没事的,我自己回去就好,不是还不一定么?”其实她心里早就乱成一团。
杜夫人派了家丁婢女各两名驱车送她。吟芳一路上忐忑不宁,脑中一时想起和六郎相识的情景,一时想起新婚三日的浓情蜜意,一时又变成六郎横尸疆场鲜血淋漓的模样……她心忧如焚,催促车夫道:“赶快一点!”但马车快起来,她又觉得太颠簸,双手按在腹部想,假如六郎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腹中这莫须有的骨肉就成了他的遗腹子,又叫车夫放慢速度把车驾得稳一些。
好不容易赶到城北安喜门外,杨夫人和众妯娌亲眷们已经先到了,都换上了斩衰、齐衰麻衣。吟芳过去拜见婆婆,见杨夫人神色空洞,显是已经悲伤过度思维麻木;大娘在一边扶着她,脸色凝重沉郁;一旁二娘、四娘、五娘早已哭倒在地,每人都需两名婢女一左一右搀扶才不至于晕倒。
她看这情形便明白二郎、四郎、五郎定已遭遇不测,大郎或许幸免,那还剩一个活着的,是六郎还是七郎?她心中万分焦虑,但看嫂嫂们如此悲痛的模样哪还问得出口,向婆婆和大嫂请过安,便去一旁也把丧服换上。
等了半刻钟,靖平骑马先到,告知棺椁车队就在半里外。吟芳哪里等得住,眼看着官道尽头似乎出现几辆黑黢黢的车影,拎起裙摆就往那边跑,引得杨夫人也踉踉跄跄地跟着她跑过去,其他人只得一并跟上。
吟芳跑在最前面,路尽头的车队渐渐近了,已经能看到车上漆黑的棺木和飘扬的白幡。她先看见了走在最前面手捧灵位的杨末,只过了两个月,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个面色冷峻阴郁的少女就是那个活泼伶俐古灵精怪的小姑;然后她迫不及待地伸长脖子向后观望,在人群中搜寻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熟悉身影。
居然真的被她找到了。他在队伍末尾,护着最后一具棺椁,和其他人一样身披缟素。两月不见他瘦了好多,脸色憔悴,下巴上的青髭都出来了,全然不是出发时神采奕奕的英武模样。她看得一阵心疼,忍不住就想迎上去,走到一半忽然又止住:那是她心爱的六郎吗?还是与六郎长得一模一样的七郎?
他也发现了她,隔着人群目光与她对上。她想起新婚时小姑说的话:那个看你的眼神最是情深意切的,就是你的夫郎。她盯着他的眼睛细瞧,他眼中有化不开的痛,更有掩不住的情。
没错,是六郎,是她心心念念的六郎,只有六郎才会用这样饱含情意的眼光看她。
心中瞬间被狂喜填满,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飞奔过去冲进人群里,一直冲到他身边抱住了他:“六郎!六郎!我还以为你……你回来就好了!”
吟芳抱着他又哭又笑,但是过了许久,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双手垂在身侧,没有像她期许的那样回抱她。
她从他肩上抬起头来,疑惑地唤了一声:“六郎?”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个来回,才哽咽断续地吐出几个字:“对不起……六嫂。”
吟芳被那两个字惊得往后退了一步,顺着他转开的视线,看向身边那口黑漆漆的棺木。一共五具棺椁,从前往后一字排开,最前面的是公公,往后依次是二郎、四郎、五郎,和……
六郎……
吟芳眼前一黑,软倒下去人事不知。
☆、第七章 春闺怨2
吟芳噩梦连连,时而梦见六郎在战场上浴血厮杀,力战不敌身首异处;时而梦见六郎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追,他明明走得不快,却怎么都追不上,喊他也不答应,只是越走越远;时而又梦见公公和六郎都没死,大获全胜归来,庆功宴上她倚着六郎欢喜无限,六郎却突然变了一副面孔,冷冷地对她说:“对不起六嫂,其实我是七郎,六哥已经战死了。”
醒来时已在家中,睁开眼先看到红艳艳挂着流苏金钩香囊的帐顶。这是她和六郎的新房,成婚不久六郎出征,她回了娘家,屋里还保留着洞房时的装饰,喜气洋洋。窗棂上的团花喜字,是她待嫁时一刀一刀精心裁剪;龛中一对御赐的龙凤花烛尚未点完;母亲请了家中最多子多福的长辈,在锦被上一针一线绣下百子图;枕上的鸳鸯交颈、并蒂莲花都出自她手,六郎就在这里抱着她将她轻轻放下,赞叹她颜比花娇……
三日虽然短暂,但两情缱绻、情深意长,这是她一生中最美好、最快乐的三天。但是一转眼,新房就成了空房,只剩她独自一人躺在这如水冰凉的锦褥上。六郎温暖坚实的怀抱犹如昨日般清晰,他却已经躺在灵堂里黑沉沉的棺木下,再也不会醒来。
她的眼泪从眼角无声滑下,一直滴进开着并蒂花的绣枕里。
坐在床榻边为她诊疗的大夫道:“大夫人,六夫人已经醒了。”
大娘正在一旁等候,看到吟芳睁眼舒了口气:“醒了就没事了。”现在一大家人都靠她主持大局,她也早已累得满面倦色,两只眼圈青黑。她抽出绢帕为吟芳拭去眼泪:“吟芳,我还得去婆婆那边照看,没法一直守着你。你先好生歇着,保重自己身子要紧。”吩咐婢女仔细照顾吟芳。
大夫收起药箱准备跟大娘一起走,吟芳忽然坐起来问:“大夫,你刚刚替我诊脉,可有……可有看出什么异样?”
老大夫愣了一愣:“少夫人脾胃失和气血两虚,因此才会晕倒。除此之外并无异常,多多休息调养便可。”
吟芳伸出手道:“大夫,你再好好帮我看看。我最近一直疲劳嗜睡、口苦反胃,而且月信已迟了两月未来,你看看我是不是……是不是有身孕了?”
大娘一听这话立刻转回来:“吟芳,你真的……如果能为六郎、为杨家留下一点血脉,那真是老天有眼、菩萨保佑!”双手合十连连祈祷。
老大夫不敢怠慢,仔细为吟芳切脉诊断,又看了她眼睛、舌苔等处,问了问其他症状。大夫知道她新婚丧夫,亡夫骨肉便是她唯一的希望,看她满怀希冀的模样实在不忍心打击,但也只能据实相告:“少夫人这是前段时间太过劳累、昼夜颠倒、脾虚肾亏导致的月经不调之症,并非有孕。我开一副调理的药给夫人吃着,早晚各一剂,吃到癸水来了即可。”
吟芳倒回枕上,泪珠滚滚而下。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也被抹杀,简直生无可恋,恨不得立即随六郎而去。六郎都不在了,她吃不吃药、调不调理还有什么意义。
从这之后她就不肯再吃东西,也不说话,只是躺在床上望着六郎的遗物流泪。她是个娇滴滴的闺中小姐,身子骨本来就娇弱,两天下来整个人就瘦脱了一圈,谁劝她都不听。大娘只得去请她的娘家人,杜夫人听到亲家和女婿的噩耗后哮疾复发卧床不起,只请到吟芳的妹妹茉香来照顾。茉香的话吟芳也听不进去,已是决心求死的模样。
边疆战事正紧迫,大郎杨行干还得忍着丧父丧弟的悲痛驻守雄州,不能回来主持丧事。家中诸多琐事都落在大娘肩上,她又不慎染了风寒,还得拖着病体苦苦支撑。
杨末和七郎平时都闲散惯了,家里那里杂事根本不懂,想帮大娘也插不上手,只会给她添乱。而且家中只有他俩是杨公的嫡亲子女,讣告发出后,朝中官员陆陆续续都来吊唁,大多是杨公的同僚平辈,他俩就一直留在灵前守着回礼。
二娘、四娘和五娘到底做了多年的杨家媳妇,性情坚毅,悲痛过后也来帮着大娘侍奉婆婆料理家事。只有吟芳新嫁新寡,万念俱灰一心求死。晚间大娘让厨房里做了清粥给她送过去,又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杨末看着院中大嫂忧虑的模样,低声道:“六嫂已经整整两天粒米未进了,她身子那么娇贵撑不了几天,咱们得想办法让她振作起来。”
七郎一直看着六郎新房的方向,痴痴道:“她心里只有六哥,除非六哥活过来。我们能想什么办法,又不能变成六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