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节(2 / 2)

刚才还哭着诉委屈,怎么就笑起来了?

“阿父,您觉得如果当年我没进宫,现在会怎么样?”裴英娘大咧咧盘腿坐在李治面前,靠着火盆,抽出海棠红锦帕,按按眼角。

李治皱眉。

以裴玄之和褚氏不可调和的矛盾,十七能不能健康长大,委实难说。

侥幸长大了,也不一定过得好。

裴英娘拈起鹤首钳子,拨动盆中的炭火,接着说,“又或者,我按照您的预想,嫁给执失,就一定能过得顺风顺水吗?兴许我不喜欢荒漠的严寒荒凉,贪恋长安的繁华富贵,离了长安,可能处处过得不痛快。也可能我和执失家的妯娌姑嫂相处不融洽,执失有七八个胞兄弟、从兄弟,家中未必清净……执失天天打仗,我胆子小,提心吊胆,长久下来心中抑郁难舒,生病了怎么办?他是个磊落的武人,一心建功立业,我喜欢金银珠宝,喜欢安平富足……执失是个好人,应该也是个好丈夫,我也会做一个好妻子,但是那不表示我嫁给他就是十全十美。”

李治揉揉眉心。

说的也是,当初阿耶为新城挑选驸马时,何等仔细,过筛子一样,把每一个世家适婚郎君翻来覆去地考校来考校去,先是魏征的儿子,后来是舅父的儿子。再后来他为了弥补新城,重新为她择婿,选中东阳公主举荐的人选韦正矩。

他们都是为新城好,可婚姻之事,难以捉摸,外人看着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不一定能成为恩爱眷侣。真的夫妻举案齐眉、感情融洽,还有可能遭受其他剧变。

执失云渐还没有抗衡武家的实力。

裴英娘直起身,“同样的,假如我真的离开长安了,就一定能过得好?以后阿兄和我终归会明白您的苦心,届时于我和阿兄而言,不能留在您身边承欢膝下,是一辈子的遗憾……与其将来后悔,不如让我们留下,等真的到了十万火急的时刻,再走也不迟。”

李治眼眸低垂,看着裴英娘。

她眼神坚定,面色平静,并不是视死如归的大义凛然,而是淡淡地,平平常常地和他闲话家常。

他不由想起那年十七刚进宫的时候,其他人去禁苑狩猎,她不能骑马,留在含凉殿陪他。春光明媚,她趴在杏树下抄写经书,为他祈福。枝头杏花纷纷扬扬洒落,落了她满头满肩,她伏在书案前,一笔一划,抄写得很认真。

那时她也用郑重的语气劝告他,八、九岁的小娘子,已经能窥出他心里的隐忧。

“没有人能预测到以后的事情,明崇俨或许能替人面相,但日子到底过得怎么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裴英娘洒脱地挥挥袖子,“阿父,您即位的时候,只有二十二岁,阿翁留下最信任的几名顾命大臣辅佐您,那时他可曾想过日后您会受顾命大臣的掣肘?他预料得到您会借废立皇后的机会,一举击溃顾命大臣,修改《氏族志》,彻底结束旧日门阀制度吗?”

在关陇贵族集团倒台以前,《氏族志》继承魏晋时期的遗风,规定了门阀等级高低,门阀世家依然占据大部分政治资源。

随着长孙无忌一系的倒台,李治和武皇后着手命人修订《氏族志》为《姓氏录》,彻底打破统治固有的姓氏门阀政治制度,科举制度开始真正发挥它的巨大威力,寒门阶级登上历史舞台,开启奠定了后世数百年乃至千余年的政治格局。

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李治和武皇后完成了守成的重任,继承贞观的昌平稳定,为盛唐的空前繁荣奠定基础。

可惜和盛唐的辉煌灿烂相比,这一对夫妻的功劳,远远没有他们的风流韵事引人注目。

李世民放心不下李治,晚年几乎是手把手教他怎么和朝臣打交道,怎么处理政事,为他扫清所有可见的和潜在的障碍。

李治在所有人的轻视和怀疑中即位,大家暗地里笑话,说他靠眼泪让李世民心软,刚好捡了便宜。

其实他做得很好,虽然因为多病,他不得不扶持起武皇后,以至于让武皇后羽翼丰满,但是谁能笃定没有武皇后,就没有其他变数?

“阿父,您能顶住压力,守住大唐江山。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相王妃,做不来顶天立地、彪炳史册的大事,但是我自信能保护自己。”裴英娘笑着说,“大不了我看到势头不对,立马卷包袱逃到天边去。”

李治脸色渐渐缓和,听到这一句时,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揉揉裴英娘的发顶,“十七,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裴英娘歪着脑袋,大眼睛眨呀眨的,“为什么一定要想得太复杂?阿父,我不是朝堂上的人。”

她顿了一下,缓缓道,“而且我从裴家到入宫,再到获封公主,到现在成为相王妃,得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多到全天下的人都羡慕嫉妒我……我真的很满足。贤士刘伶每日携一壶酒,让仆从荷锸跟随,对仆从说‘死便埋我’,何等洒脱。我做不来贤士,但是此生也算是无憾了,我还年轻,还有享不尽的富贵,就算偶尔走点弯路、受点磨难,也没什么要紧。阿父,您的顾虑,该放下了。”

不管是对她的顾虑,还是对李贤、李显、李旦的顾虑,李治都应该放下。

他控制得了局势,控制不住人心。

昔年太宗李世民睿智,长孙皇后贤德,太子和魏王还不是一个个接二连三让李世民失望?

李治不可能一辈子为他们保驾护航。

未来的事,交由未来去决定,他们只要过好当下就够了。

话题太沉重,炭盆里的火光都仿佛黯淡了些。

裴英娘扬起一脸粲然笑容,“阿父,您真的担心我的话,就多给我点傍身的东西……金银财宝什么的,多多益善。”

李治沉默良久,无奈地叹口气。

裴英娘凑到他身边,摇他的胳膊,“阿父,外面的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您得早些下决定,是帮我扬眉吐气呢,还是狠心让我哭着回去,您自己看罢。”

李治摇头失笑,故意板起脸,“看你的笑话?我看这含凉殿的近侍,明明对你言听计从,谁敢笑话你?”

裴英娘轻哼几声,“反正您不给我赏赐,我今天就赖在这儿不走了。阿兄待会儿肯定会来接我,我们俩一起坐在这,您看给不给吧!”

李治徐徐吐出胸中浊气,近几个月的沉郁,好似都在刚才的一番长谈中悄悄纾解。

罢了,不走就不走吧。

他确实舍不得他们走。

或许,他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第156章

雨越落越大,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庭院台阶底下很快积起一汪汪水洼。

宫人们放下高卷的竹帘, 原本就是阴天,竹帘一挡,回廊里变得更昏暗。

李令月忧心忡忡, 时不时看一眼窗外晶亮的雨线,这么大的雨,英娘被挡在殿外, 会不会淋湿?

她刚想起身, 身旁一阵轻风拂过, 李旦率先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