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偷偷白他一眼,没挣扎。
“郭文泰刚从长安赶来……”李旦捏着裴英娘的手,她的手很软,指节纤长,指尖才搽过凤仙花汁,颜色有点淡,手掌柔弱无骨,握在掌心软绵绵的,“执失云渐回长安了。”
“嗯?”裴英娘靠着李旦的胸膛,空着的手抓他幞头底下缀着的帛带玩,漫不经心问,“阿父召他回来的?”
李旦顿了一下,“不,事情有点古怪。”
裴英娘怔忪片刻,手指慢慢松开帛带。
※
宜州。
秋色渐深,山间依旧一片苍翠,蜿蜒而过的溪水清澈见底,山色空蒙,细雨茸茸。
一匹快马飞驰而过,落了几场雨,山间道路泥泞,马蹄溅起阵阵泥点子。
马上之人头裹巾子,着绀色竹枝柿蒂纹翻领长袍,额系红缨带,眉目清秀,是个年轻俊雅的青年郎君。
骏马须臾驰到驿站前,早有随从等在路口,隔得老远就殷勤凑上前,“郎君,使君和明府等候多时了。”
不等骏马停下来,俊秀青年撒开缰绳,翻身下马。
旁边的人看得心惊胆战,等青年头也不回地走进驿站,才偷偷吁出一口气。
郎君是使君的救命恩人,于年前从山匪手中救下使君一家八口人,还手刃山匪头目,领兵打退山匪暴乱,立下大功,被使君收为义子,接到府中教养。
使君的几个儿子流连风月,一个比一个不成器,倒是这位义子身手利落,胆大悍勇,毫不畏死,和使君脾气相投,很得使君的喜欢。
入夏的时候,马奴听府中人私底下说,使君预备把家业传给这位新收的义子。
没想到郎君断然拒绝使君的厚爱,愤然出走。
使君亲自追出三十多里路,才把郎君劝回刺史府。
自此以后,使君对郎君愈发器重信任,府里的主母和几位郎君看出小郎君不会觊觎刺史府的家财产业,也对郎君越来越好。
使君想把自己的外甥女嫁给小郎君,小郎君也没答应,说是家中亲人过世不久,他要为母守孝。
马奴牵着骏马去马厩吃草料,摇摇头:小郎君真是个傻大憨,刺史府家财万贯,他说不要就不要,舅家小娘子貌美如花,他也不动心。每天任劳任怨,为使君奔波,啃干粮,喝冷水,至今没有攒下一点私房钱,他到底图什么呢?
难道小郎君真的只是为了报答使君的知遇之恩?
驿站里,宜州刺史和当地县令也在讨论这个问题。
县令皱眉道:“四郎虽然很有才干,但到底来历不明,使君贸然将如此机密的事情交给他去办,会不会生变?”
宜州刺史哈哈大笑,捋须道:“四郎表里如一,是个好孩子,我信得过他!我一家几口的性命皆是被他所救,他不会害我。”
县令想了想,刺史为人豪爽,喜欢谁,就真心交付,绝不会胡乱猜疑,劝了也没用,不如私底下去调查,等查到实质证据,再来劝使君。
他起身告退,宜州刺史挥挥手,“你去吧。”
县令下楼,走到转弯的拐角处时,眼皮跳了两下。
刺史的义子周四郎背靠墙壁,手抱腰刀,冷冷地看着他。
这一瞬间,县令想到丛林中的野狼,他们狡诈无情,悄悄潜藏在暗处,看似毫无杀机,等到时机成熟,他们忽然扑出来,一口咬断你的咽喉。
县令汗如雨下。
“明府。”周四郎向他颔首致意。
刚才说的话肯定都被周四郎听见了,得罪了这个煞神,以后恐怕会招致祸患……县令勉强笑了笑,拱拱手,飞快奔下楼。踉跄了几下,差点摔倒。
周四郎面无表情地看着县令离开,转身上楼。
周刺史是武人,耳聪目明,他上楼的时候故意发出声响,他们早就知道他到了,却没有停下交谈。
显然,刺史故意让他听见他们的对话,好让他感恩戴德,继续为他们卖命。
周四郎笑了笑,推开房门,“义父。”
周刺史坐在火盆前搓手,“四郎啊,你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了?”
周四郎脱鞋走上簟席,矮身坐下,腰刀放在一边,“义父,羁縻青州的刺史、县令皆是山民出身,并非汉人,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只服从强者,他们亲口向孩儿保证,只要义父一声号令,他们一定追随左右,为义父效犬马之劳。”
周刺史双眼微眯,稍一沉吟,打量周四郎几眼,微笑道,“四郎,时至今日,你应该明白,为父正在做一件大事。”
周四郎眼观鼻鼻观心,望着火盆里跃动的火焰,静默不语。
“我身负皇恩,不能眼见着妖妇把持朝政,残害忠良!”周刺史长叹一口气,“你救过我的命,我也不瞒你,我已联络宗室,暗中筹谋,此事关系重大,妖妇积威颇深,难以撼动,我等起兵,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十有八九会落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你还年轻,不能被我连累,再过两天,会有南下的商队经过驿站,你随他们一起走吧,天涯海角,总有你的容身之处。”
圣人快不行了,所有人都在等着那一天,等圣人驾崩,新君根基不稳,朝野震荡,他们趁机起兵反对太后,杀进长安,把太后赶下台……
至于太后还政之后,新君听谁的,自然是起兵的人说了算,甚至于他们可以换一个人当皇帝。
周四郎心中冷笑,面上却平静无波,冷声道:“我跟着义父。”
简简单单一句话,其他的不愿多说。
周刺史就是喜欢周四郎的简单干脆,闻言嘿然一笑,“好,得此佳儿,为父三生有幸!”
他不怕周四郎反水,这小子什么都不懂,可能以前少年意气犯了什么事,一直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除了依靠自己,谁能不计前嫌重用他信任他,给他荣华富贵?
他只能效忠自己。